第三十一章 見天地(二)
作者:蕭衫      更新:2020-04-02 01:11      字數:4401
  李溪臣飛奔至巨子草堂的瞬間,漏壺的刻度剛好指到了戌時。

  墨燃的腿剛邁出殿門,便被埋頭趕來的李溪臣撞了個滿懷。

  李溪臣雙手撐著膝蓋,氣喘籲籲的說到;“墨老,應該還沒超時吧。”

  “我說你不守時吧,你還真沒遲到。我說你守時吧,你隻要再遲一步就見不到我了。”墨燃沒好氣的調侃道,“我隻能說您太擅長掐時間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順路去看了一下珠崽,所以才遲了。”李溪臣見墨燃不悅,趕緊解釋道。

  聽到李溪臣是因為墨溪才差點誤了時間,墨燃心中一酸,再也舍不得深究了:“下次兒女情長的時候要把握個度,下不為例。”

  “你不問問珠崽的情況嗎?”李溪臣很好奇。

  墨燃沒有馬上回答,而是轉身走回了殿中,立定之後才道:“楓兒不讓你見溪兒,你又豈能見得到?”

  李溪臣趕忙向前走到墨燃身邊,急迫的問到:“您的意思是珠崽是因為被他爹控製起來了?”

  讓李溪臣失望的是,墨燃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說到:“這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時間已經不早了,我又有早睡的習慣,你應該問一些正事。”

  李溪臣並不覺得墨溪的近況是閑事,但既然墨燃不肯說,他也不敢多問,隻好順著墨燃的心意道:“還請墨老賜教!”

  墨燃見李溪臣如此知進退,明事理,欣慰的點了點頭道:“《墨經》四冊,化用萬千,但都需要罡氣驅使。沒有罡氣為本,道術便是凡間尋常武術。你可知老夫為什麽要在你還未掌握罡氣之時,便要急於傳授你無本之術嗎?”

  李溪臣當然不可能猜到墨燃的深意,隻好道:“想必絕不止守諾這麽簡單。”

  “那是自然,老夫這麽做的深意,其實是想告訴你一個道理。”墨燃道,“牛鼻子老道總愛說這麽一句話:有道無術,術尚可求,有術無道,必止於術。老夫卻認為這並不對。道為本,術為用;道為知,術為行,這並沒有錯。但藏用本一體,知行需合一,你將術掌握到了極致,必然能反向掌握大道真意。”

  墨燃的話,和世人所普遍認同的道理大相徑庭,說是異端邪說,也無不可。李溪臣當然也不可能馬上就能接受,幸好,墨燃舉了個例子。

  “老夫舉個並不恰當的例子,一個瓷匠。有的先從師父那學會了做瓷器的道理,竅門和程序等,他熟知每一種泥土的特性,他充分掌握了火候,他也知道各種各種紋飾的用法,所以他一出手,便能做出精品。但有的人沒有那麽幸運,他出於愛好或者為了生存,隻能靠著印象先動手摸索,但經曆了無數次是嚐試,失敗,總結,提升後,他或許也會成功,而且大概率的,他會創造出一種這個世界上沒有出現過的瓷器,一種他獨創的器型。為師這麽說,你能理解嗎?”看得出來,墨燃已經用盡全力在解釋了。

  “不是很清楚,但隱約有了感覺。”李溪臣實話實說,“我雖然說不出道理,但我似乎更傾向於獨創的那一路。”

  “很好,你能有此覺悟,便足夠了。”墨燃開心的道,“這就是為師先教你非攻劍式的原因,希望你先將術嚐試,總結,提升,有朝一日若能拿到《墨經》,再與其中的道義進行對比,然後體悟出屬於自己的大道!”

  聽到這裏,李溪臣明白了:“墨老,您是想讓我走一條更為艱辛,但是獨創的路。否則你同時將道和術一同教給我,我最多也不過成為第二個您罷了!”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墨燃欣慰的大笑,“看來,振興墨者,非你莫屬!為師先給你演示一遍老夫的非攻劍式,你要留其意,忘其形,記個大概!”

  說完,墨燃腳尖輕點,躍出草堂,以拐為劍,當即演示起來。

  罡氣出體,戰意橫生,墨燃褪去了龍鍾的老態,將拐杖斜指蒼穹。

  “第一式,無缺……”墨燃劍舞周身,罡氣貫於長劍之上,竟然形成了一個周密的球體,速度之快,竟然隱去了身形……

  “第二式,無漏……”墨燃劍出如雨,密密麻麻,仿佛千手觀音一般,同時向四麵八方刺出寒芒……

  ……

  “第八式,天道!”

  過了足足一刻鍾,墨燃終於使出了“非攻劍式”的最後一招——天道。

  隻見昏暗的天地間,忽然集聚起滾滾的烏雲,烏雲遮蔽住皓月和繁星,慢慢的湧現出四道天雷,雷自蒼穹而來,向著墨矩所指之處集結。天雷如狂怒的巨龍一般扭動著身體,帶著毀滅一切的氣息將所過之處燒出炙烤過的傷痕,隨後,一同集結於墨矩之上。

  莫老引“劍”向天,其上有萬丈雷電。聲勢浩大無比,仿佛天神下凡。

  李溪臣隻覺浩然的壓迫力從天地之間向他湧來,讓他幾乎支撐不住雙腿想要跪下。他隱約覺得,這劍劈下,定能將巨子草堂夷為平地。

  但墨燃並沒有按李溪臣的想法去做,而是收去了罡氣,停住了劍意,化去了雷電,恢複了蒼老的樣子,語氣頗為遺憾的說:“好久沒有那麽過癮啦……要不是這裏是巨子草堂,老夫真想放肆一回。”

  李溪臣見狀,終於相信了鯤擊天誇獎墨家道術的話,一臉討好的對墨燃說到:“墨老,非攻劍式威力之大,嚇都把人嚇死了,還需要打嗎?”

  “你小子不用拍馬屁。”墨老沒有上當,反而說到,“這是老夫的道,不是你的,你現在要做的是去積累經驗。”

  “怎麽積累?”李溪臣不懂。

  墨燃捋須而言:“做瓷器,本質上就是用火把土燒成器。而禦劍的道理,也是一樣的。你別看老夫劍術樣子花裏胡哨的,其實本質上,也不過是由九種基礎動作排列組合而來。”

  李溪臣此刻已然被墨燃的通天戰力折服,對“非攻劍式”有著無盡的向往,趕忙問到:“那九種基礎劍招?”

  “一曰刺劍、二曰劈劍、三曰撩劍、四曰掛劍、五曰雲劍、六曰點劍、七曰崩劍、八曰截劍、九曰剪劍。”墨燃邊說邊演示給李溪臣看。

  李溪臣看完,目瞪口呆:“這也太簡單了吧,刺就把劍伸出去就好了,劈就把劍砍下來就好了??”

  “大道至簡。”墨燃顯得高深莫測,“以後每個晚上,將這九種劍術依次操練百遍,不練完不準睡覺!”

  說完,墨燃便按照慣例自顧自的離開了,再次留給李溪臣一個無言的背影。

  “唉,又是‘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看來還得靠自己啊。”李溪臣無奈的歎氣道。

  吐槽歸吐槽,李溪臣卻沒有等到明天晚上,反而立刻就在巨子草堂之前的廣場上,練起了九式基礎劍法。

  展開床單,取出其中包著的“李子”,李溪臣雙手緊握,以鞘代劍,艱難無比的將之平舉至與肩同高,隨後收回手腕,聚力於胸前,最後猛的向前刺去,完成了第一個動作。

  刺,刺,刺……

  隻不過十餘次,李溪臣便累的差點摔了個趔趄。

  “李子啊李子,你也太沉了吧。”李溪臣哀嚎道。

  可是哀嚎完,還是得繼續……

  越往後,李溪臣要花費的時間就更多,從第八十刺開始,李溪臣每刺出一劍,便需要花費近二十個呼吸,然後休息近四十個呼吸。也就是,最後的二十刺,李溪臣足足花了半個時辰!

  演練玩整整一百下,李溪臣已經虛脫,卸了精神,立刻癱軟在地,過了一刻鍾才慢慢恢複了一點力氣。可是此時,漏壺已將指針指向了子時。

  連續練了兩個時辰,李溪臣覺得他已經空乏到了極點,但他還是決定繞道去墨溪的樓下看看。

  不出意外李溪臣意外,依舊一盞燈,一隻立在窗前的安靜身影。

  夜已經深了,李溪臣沒有舍得用扣門聲打擾佳人,便隻好與墨溪的身影遙相對立了很久很久,直到出現了另一個身影將房中的油燈掐滅。

  李溪臣雖然失落,卻沒有責怪綠衣的無情,反而從心底生出感謝之意。畢竟現在已經是子時二刻了,再過一會,時光便可以翻到

  明天的書頁之上。

  李溪臣歎了口氣,心中覺得空虛,卻並不覺得困乏,他反而認定如果就此回房就寢,則又將是長夢滿懷的不安的夜。正好此刻剛剛用盡了力氣,身體也正值空乏之時,不如就著皎潔的月光,再上一次感天台。

  這樣雖然累一些,但總比心裏一直掛念著什麽要好上十倍百倍。

  “我這是怎麽了?我明明不是那種優柔寡斷的人啊?!”李溪臣不明白為什麽腦海中老是會不受控製的躥出墨溪的一顰一笑,“墨溪離開我,對她,對我來說,難道不是更好的選擇嗎?”

  ……

  低著頭,胡思亂想著走了一路,終於摸黑到了感天台邊。

  長袍被深夜的寒露所濕,半飽的肚子也已經是空空如也。李溪臣無意饑寒,將衣擺折至後腰的衣帶之中,挽起衣袖褲腳,便學著墨燃的樣子,站直了身體走上了通天柱。

  李溪臣雙腳沾上柱體的瞬間,便將腦海中的雜念排空,滿腦子隻有一件事,那就是登上感天台!

  恰逢夜色暗淡,李溪臣看不見其下萬丈的深淵,反而做到了不為所動,心靜如水。撐開雙臂補充身體的平衡,屏住呼吸保持動作的穩定,凝神注視保證腳步的踏實……李溪臣走得不快,卻很穩。

  子時末,李溪臣終於走上了台子,但曆盡千辛萬苦才到達彼岸的他並沒有著急靜心凝神,反而立在一丈見方的木台之上眺望著無盡的黑暗,他的神情靜謐,他的目光深邃,仿佛這黑漆漆的一片之中有著無窮個的美景,無盡的生機。

  慢慢的閉上眼,感受著夜的寒涼,感受著山穀之中飄來的淡淡花香,感受著林鳥和春蟲的鳴叫,李溪臣扶著圍欄再次陷入了觀想。

  奇怪的是,內心世界排山倒海般湧來的依舊是那龐雜無比的宇宙四方,山河湖海,日月星河……唯一的不同的是,這次的世界有了生命的出現。他看見白雪融化之後的絕壁之上有一顆嫩芽頂破了岩石,他看見了春水泛濫之後有一尾小魚親吻著漣漪;他看見火山熔漿凝固後化作沃土,他看見山川崩頹後形成原野;他看見驚蟄的春雷喚來探頭探腦的小蟲,他看見大雨衝刷著綠油油,肥膩膩的苔蘚……

  扶著欄杆就這般站著,一刻鍾,兩刻鍾……一個時辰,兩個時辰……李溪臣看著一顆嫩芽慢慢長成一顆參天大樹,目睹著沃土逐漸演化成鬱鬱蔥蔥的森林,俯察著一粒魚卵悠遊在深海之中化為百尺巨鯊,也仰觀著剛孵出的雛鳥掛上如鐵的羽毛,振翅翱翔在湛藍的蒼穹……

  直到東方的地平線泛出魚肚白,直到朝霞帶來萬丈的金光射入李溪臣的眼簾,他才背著刺目的光帶出那方世界,最終慢慢的睜開了雙眼。

  “怎麽一下子就天亮了?!我難道站了一個晚上?”帶著疑惑,李溪臣雙手撐開欄杆,撣落滿身山穀中飄來的鬆針和柳絮,擦幹眉宇之上掛著的濕寒露水,看向了已然分明清晰的幽穀密林,深吸了一口氣,細細的感受起身體的狀況,“奇怪,站了一晚上,除了感覺困一些以外,怎麽一點都感覺不到累呢?”

  疑惑完,李溪臣又覺得失落,連續兩天入定,觀想到的都是包藏萬物的大千世界,他完全無法停止心中一閃而過的具象,更無從捕捉它,研究它,也就無法以此連接自己和天地之間的通道。

  “大而無當。這般觀想下去,不知何時才能尋找到悟道的契機啊……”李溪臣不免覺得失落,卻也隻能走下感天台。

  但其實,李溪臣根本無需氣餒。因為凡是美好的事物,往往都需要等待。

  前一日,他看見的是沒有生命的混沌,而此刻,他已經見識過一陽始生的洪荒!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大,他見過了世界;小,他見過了塵埃;高,他翱翔過蒼穹;低,他潛入過深海;生死,他見過了荒墳之上長出綠竹;陰陽,他見過了七月流火,三九春藏……

  還未開竅,便眼見古往今來,胸藏天地四方。

  試問古今入道者,幾人有此機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