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見天地(一)
作者:蕭衫      更新:2020-04-02 01:11      字數:4245
  墨燃要是早知道會變成這樣,說什麽也不會帶墨溪一同離開北固山。

  一念之差,讓墨溪失了自由,讓李溪臣得了心結,更讓自己和墨楓之間的誤會越來越大。

  “誰能想到,墨薇的死竟然讓楓兒傷心到這種地步。”墨燃回憶起那段往事,深深的歎了口氣,“我以為時間可以衝淡一切,可沒想到三年過去了,楓兒居然不但沒有任何好轉,反而將痛苦和遺憾轉變成了對墨溪的獨裁的愛……”

  李溪臣聽到這,立刻聯想到了那天夜晚,墨溪在河邊對自己說的故事:“這墨薇,是不是珠崽的母親啊?”

  當日墨燃在一旁打坐,偷聽到二人的談話,自然清楚李溪臣對此事的了解程度,但是他並不打算將整個故事詳細說與李溪臣聽:“墨薇確實是溪兒的娘,可那件事,老夫卻不想提……唉,隻能期待墨溪能夠說服她那個固執的父親了……”

  “可是不解決這件事,我根本沒法把心靜下來。”李溪臣實在想幫助墨溪,隻好以墨燃最關心的事做為借口。

  但是墨燃並不上當,反而說:“還有心思想別的事,說明你還是不夠累。回去吃了飯,給老夫繞著祖庭跑三圈,速度要快,務必在午時之前完成!跑完了,回感天台找我!”

  墨燃說完,腳下運起罡氣,在林中跳躍了幾步便消失的無隱無蹤。

  李溪臣睜大著雙眼,怔怔的看著墨燃消失的方向,心中無奈的歎氣道:“這就不管我了?還真是‘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啊……”

  可回答他的隻有山林之間呼嘯而過的風聲,李溪臣隻好重新背妥李子,再次撥開荊棘,爬過台階,穿過小徑……但奇怪的是,這次的他並沒有感覺像之前那般難以支撐。

  回到廂房,已經過了朝食的點,幸好李溪臣昨天吃的很飽,現在也不是很餓。用毛巾擦了擦身子,換了套幹爽的衣服,李溪臣便按吩咐出門疾跑起來。

  雖說經過鍛煉,李溪臣現在已經勝過尋常武夫,但要背著兩百來斤的李子跑步卻還是極為勉強。

  祖庭依山而建,圍牆根據山體的走勢自然起伏,李溪臣跑起來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一會平坦,一會崎嶇,一會寬闊,一會狹窄,極為吃力。最可怕的是,墨家祖庭占地遠超千畝,尋常人跑一圈至少也需要半個時辰,更何況李溪臣還背著這麽個“累贅”。看來,要想在午時之前完成跑三圈這個任務,簡直是難於登天。

  更何況,李溪臣還要給自己加戲。

  跑了大半圈,他抬頭看見了墨溪的那幢二層小樓,竟然繞開主路,朝著墨溪所在的方向跑去,這一來一去,不知要多走幾裏路。最無聊的是,李溪臣好不容易跑到門口,看見小扉緊閉,其內安靜無比,竟然不舍得敲門,隻是在門口張望了片刻,便起步折回。

  第一圈跑完,之後的兩圈李溪臣還是如舊,非要多花力氣跑到墨溪樓下,然後在看見小樓窗牖緊閉後,才不舍的離開。

  “按綠衣的性子,小樓不可能那麽安靜啊!墨溪是被他爹關起來了嗎?”李溪臣有些擔心,更多的是失落。

  等到最終到達感天台,已經到了午時二刻,太陽正掛在天心。

  李溪臣看見一臉不悅的墨燃,想要解釋些什麽,卻已經累得說不出一句話來。墨燃見李溪臣汗流浹背,氣喘如牛,雙腿發顫的樣子,也知道他已經盡了全力,所以也不忍心苛責,隻是示意他趕緊上感天台。

  有了第一次的經驗,李溪臣也就沒那麽怕了。貓低身子,四肢扶柱,一點點往上挪,靠著意誌等到爬上台子,李溪臣已經耗盡了最後一點力量。他再也沒法堅持最這副皮囊,趴在其上就想就此昏睡過去。

  但李溪臣靈台之中最後的一絲清明告訴他,恰恰是這種疲乏到極致的狀態,才是感悟天地之力的最好時機。李溪臣雙手撐地,幾次想要扶起身子,卻還是跌倒在地。來

  即便意誌之火再旺盛,也無法點燃一盞已經枯竭的油燈。

  花了那麽多力氣,李溪臣不想無功而返,即便不能跏趺打坐,也要試一試感悟天地。他調整起呼吸,努力讓急速跳動的心髒平靜下來,他凝住心神,讓大腦忘記酸疼的四肢。

  慢慢的,李溪臣靜了下來。感受著風吹拂過他的身體,感受著雲汽繚繞於他的發間,他覺得周身無比的舒泰,似乎與這個世界合一。

  漸漸的,李溪臣覺得自己靈魂已經脫離的肉體。他慢慢的看見了皚皚白雪融化於冰川之頂,他看見春水泛濫激起絲絲漣漪;他看見了豔陽,也看見了秋霜;他目睹了火山噴發,他注視著山川崩頹;他看見了奔雷在積雲之中醞釀,也看見了大雨衝刷著亙古的河床……

  這種觀想持續了很長的時間,長的李溪臣覺得自己已經看遍了九州萬物,長到李溪臣覺得自己已經貫穿了宇宙洪荒。

  墨燃看李溪臣這麽長時間沒有反應,連忙禦起罡氣浮至空中。看見李溪臣麵目安詳,吐納如龜,不禁疑惑:“這小子這麽快就入定了?還入的什麽深?”

  第二次嚐試溝通天地,就能入定,已經是超越絕大多數修道之人了。

  但李溪臣也就到此為止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無法再更進一步,反而陷入了無限的循環,他的心開始越來越亂,觀想到的世界也不再平靜,反而急速的變化,不停的幻滅……

  李溪臣胸膛開始起伏,氣息開始紊亂,麵目也顯得痛苦……他想逃脫這種境界,卻發現已然無法自拔。

  與天地彌合,再想出來,就必須尋找到物我之間的縫隙。

  就像被巧匠修補的碎玉,沒有高人的指點,是很難看出裂縫所在的位置的。

  幸好,墨燃便是當世罕見的高人。

  墨燃飛至感天台上,用拐杖輕點了一下李溪臣的印堂,瞬間山風凝滯,雲霧停飛,在一道精光射入李溪臣的腦海後,這方天地才恢複了運轉。

  李溪臣悠悠的醒來,隻覺得自己無比的複雜:肉體已經恢複了輕盈,但精神卻無比沉重。沉重倒不是因為累,而是一顆心被無數東西充斥著,纏繞著……

  墨燃看到李溪臣茫然的樣子,趕緊問到:“你剛才看到了什麽?”

  “我看見了這個世界的演化?”李溪臣不敢確定,“但又好像隻是滄海桑田,日升月落罷了。”

  墨燃從來沒聽說過入定能看到這些東西,於是質疑的說道;“你確定你不是看到了一團光,或是一朵花,一隻蝴蝶之類的東西?”

  李溪臣搖了搖頭說到:“為什麽這麽問?”

  墨燃捋了捋胡須,這種情況他沒遇到過,浩瀚的典籍也沒有這種記載,隻好說到:“尋常人入定,與天地溝通,都是從小處入手的。比如說劍仙李青蓮見月飲酒而悟,詩鬼李長吉見蛟起舞而悟,百年第一人吳易之見五聖所栽的杏花而悟,就連佛聖釋迦也是拈花而悟的,為什麽你看見的竟是如此廣闊的東西?”

  墨燃自己都不知道,問李溪臣就更是白問了。

  看著一臉茫然,雙目出神的李溪臣,墨燃放棄了:“難怪你差點走不出來……以後還是心小一點,從花花草草之類的東西入道比較容易把握。”

  李溪臣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因為他清楚這不是他能把握的。當他進入那個狀態的時候,廣闊而悠久的世界就已經展現在他麵前了,根本由不得他選擇。

  李溪臣站了起來,整理好長袍,背好李子,才繼續開口問到:“見什麽東西而開悟,重要嗎?”

  墨燃再一次被問住了:“這個……沒人研究過這個問題啊。但我想,大概可能也許是沒有關係的吧,否則佛聖拈花開悟,何能以小得大,獨創一教呢?”

  聽到這裏,李溪臣沉默了。要是沒有關係,自己憑什麽要靠觀想如此龐大的世界入道?這不是太麻煩嗎?

  但墨燃這一次,卻是大錯特錯了。

  觀想什麽,便是大道的方向!佛祖拈花,並非觀想到了花。當時的佛祖,隻是手中恰好有一朵金色婆羅花而已,他內心真正管想到的是“過去、現在、未來”三大世界!這才是佛陀一笑三世界的真相!

  再說老子,世人皆以為道聖靠著“太極圖”入道,但實際上,道聖隻是恰好背後懸掛著一副太極圖而已,他內心真正觀想的是“天、地、人”三清宇宙!這才是道祖一氣化三清的事實!

  鮮花和太極,並不是得道之因,而隻是觸發這個因的契機罷了。

  至於說吳易之,他看見的確實是杏花,但內心觀想到的卻是五聖在這九州的最後一個夜晚……

  “別喪氣,第一次就能入定很不錯了。”墨燃見李溪臣沉默不語,以為他已然灰了心,趕忙安慰道:“老夫爬了數十次感天台才入定,入定上百次才開竅呢。要是修道那麽容易的話,這個世界早就滿是‘一劍翻江,一劍平山’的仙人了!”

  李溪臣其實內心隻是疑惑,並沒有喪氣。聽到墨燃安慰的話語,也懶得辯解,隻是點了點頭,順著柱子爬下了感天台。這一次,似乎要輕鬆的多。

  墨燃見李溪臣動作猥瑣,神色緊張,搖頭道:“明天不準用爬這個姿勢了,上感天台,需要站直身體走上去。像我這樣!”

  說完,墨燃以身示範。隻見他立直身體,雙手負於背後,雙腳踩在光華的圓柱上,舉重若輕,飄然若仙的走了下來:“上感天台,考驗的就是心如止水。用爬的,誰上不去啊?!”

  “知道了。”雖然墨燃語氣之中帶著嘲笑之意,李溪臣還是無比誠懇的點頭答應,因為他知道墨燃是對的。

  “按照約定,今晚戌時到巨子草堂來,老夫傳你幾招《墨經》中的劍法,過時不候!”墨燃說完,腳下便再次禦起罡氣,輕點了幾下腳尖,消失在了山林之中,“記得帶上墨矩的鞘!”

  李溪臣回頭看了看感天台,又抬頭看了看天。此時日光偏西,應在申時初刻,即便算上回房和洗漱吃飯的時間,離戌時還有足足一個時辰,應當不必著急。

  李溪臣打定主意,便整裝回程。到了客房,又是一身臭汗,滿肩壓痕。朝食和午餐都沒有吃,李溪臣此刻已經餓極。去庖廚中要了些殘羹冷炙將肚子填了個半飽後,李溪臣便急匆匆的將滿身臭汗的身體和長袍洗淨。

  等所有雜事都幹完了之後,李溪臣換上那套銀色長袍,將頭發梳的順滑無比,隨後便急不可待的朝著墨溪的雅致小樓趕去。

  他太想知道墨溪現在的情況了。

  雖然,這次的小樓依舊關著門窗,但所幸的是樓中的燈還在亮著。

  更幸運的是,有一個窈窕的身影站在窗前,在眺望著院門所在的方向。

  李溪臣知道,那就是墨溪。

  這一刻,李溪臣竟然體會到了一絲幸福和滿足的滋味。原來,幸福不一定非得是孜孜不倦的求索後的滿足,也可以是燈火闌珊時的一個回眸,而恰好在這個回眸的瞬間,你想見的人出現在了目光所及之處。

  “珠崽看見我了嗎?她為什麽不開窗啊?她現在心情好一點了嗎?……”李溪臣腦海中有無數個問題,他不由自主的拿住獅嘴下的門環,輕輕的叩擊著雕花的院門。

  但院門並沒有如願打開,回答他的隻有一個開始徘徊慌亂的身影。

  李溪臣等待著來人,計算著時間,看著戌時越來越近,李溪臣心亂如麻:“珠崽聽不見我的敲門聲嗎?還是她已經聽從了墨楓的安排,決定不再理我?……”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李溪臣最終隻好無奈的放棄掙紮,用盡全力跑向巨子草堂。

  戌時,別稱黃昏,又稱日暮。此時太陽已落山,天將黑未黑,四野昏黃,萬物朦朧,淒惶之景倒也符合李溪臣的心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