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雩沫為文
作者:蕭衫      更新:2020-03-26 00:58      字數:4546
  柳北海,應該說有狂的資本。

  二十歲不到,便已經是名重九州的文學大家,其經史通暢,歌賦雄奇,詩詞瑰麗,十派之中已無敵手,便是與五教弟子相比,也毫不遜色儒家外四門首席鍾劭驚。更出人意料的是,其不但筆力縱橫,一手書法更是有右軍遺風,不知是否有謬讚成分,竟博得了“右軍如龍,北海如象”之美稱。

  二十來歲,便有此種成就,假以時日,誰又敢說他不會成為下一個內閣首輔崔煥章。這也難怪在所有人聽到“柳北海”三個字時,都選擇了自卑。

  “都說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但我看著八個字在北海這,就完全不適用咯。”沈晴雨見柳北海器宇不凡,氣度超然,不免讚歎,“但會不會陽春之曲,和者必寡,還要看這位墨家高徒敢不敢迎戰咯。”

  李溪臣本來就為了吃頓飯,對於這種爭風吃醋,攪入中年人情感戰局的事真是一點興趣也沒有。但是此刻在場百來號人都齊刷刷的看著自己,也隻好悻悻的鬆開了手中的鴨翅。

  李溪臣把口中剩餘的鴨肉努力的嚼進肚中,才連連擺手說到:“我來這裏之前就聽珠……聽師妹說過柳兄的大名了,我才虛學淺,就不獻醜了吧。”

  沈晴雨聽李溪臣這麽說,不由得想起當年之事,便開口說到:“看來不戰而怯的本事,倒是一學就會啊。”

  墨燃聽到這句話,就知道沈晴雨定時在說他當初不敢和妻子相爭導致兩人分別的往事,便在案下狠狠踢了一腳李溪臣,隨後輕聲威脅道:“你要是不應戰,老夫就把你逐出師門。”

  “孫女拿我當擋箭牌,爺爺也那我當肉盾。唉,這叫什麽事啊。”李溪臣無奈的歎氣道,“這沒好處的事,我很難辦啊。”

  聽到李溪臣的威脅,墨燃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耳朵壞了:“你小子居然跟我討價還價,我還把話撂這了,你要是敢不應戰,後果自負!”

  眾人看著鼓鼓囊囊的墨燃和李溪臣,一時間竊竊私語起來。

  “看來,墨家真的是敗落了呀,怎麽前任掌教的弟子也如此沒種?”

  “是啊,看來我當初來白鹿書院,還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啊……”

  聽到這些話,墨溪再也忍不住了,她捋了捋裙擺,站起來娉婷的對季伯川做了個禮,隨後對著所有人說:“我李溪臣師哥比較內向,他剛才悄悄對我說,他應戰了!”

  “我靠!”李溪臣沒想到墨溪竟然釜底抽薪,不免脫口驚叫道。

  墨溪一臉得意的看著李溪臣,似乎在“挑釁”。

  李溪臣迎著墨溪得意而又期待的目光,無可奈何的站起了身,走到中庭,站在柳北海身邊笑著說作了個揖,柳北海也很禮貌的笑了一笑。

  “好!好!好!”沈晴雨把手中的小貓遞給邊上的一位少女,連連稱讚,“這麽多年和白鹿書院聯誼切磋,這是最有意思的一次!”

  墨燃見沈晴雨開心的樣子,甚至覺得李溪臣即便輸了也沒什麽不可,當下便問道:“隻是不知沈閣主,想怎麽比試呢?”

  “當然是比文啦,難道比武啊。”沈晴雨一心想讓墨燃出醜,自然拿軟柿子捏,“誰不知道五教修道的本事獨步天下啊?”

  聽到這,李溪臣鬆了口氣。比武?自己這三腳貓的功夫說不定還真的打不過人家。可是比起文化來,李溪臣自忖在父親十多年的教導之下,自己絕不會輸給任何人!

  沈晴雨此言,墨燃和季伯川自然同意。

  “還有一條。”見在場所有人都沒有反對意見,沈晴雨再次開口道,“我們玲瓏閣都是伶人,難登大雅之堂,此番就不參與了。不過既然季夫子和墨掌教都有意讓我閣中弟子參與,那我想,不如讓我的愛徒蘇雩沫當個裁判如何?”

  此刻的蘇雩沫,正處於焦點中心。明有柳北海當眾表明心意,暗有墨溪私下較勁。此刻讓她來做裁判,無論誰輸誰贏,都有一方會黯然失色。

  此言一出,火藥味瞬間重了起來。

  季伯川又不知墨溪所想,忖道:“既然玲瓏閣願意裁判勝敗,倒是求之不得的事。到時候無論勝敗,都可以把責任推到她們身上嘛!”

  想到這裏,季伯川便開口同意道:“柳北海是我最得意的弟子,李溪臣又是墨兄第一個親傳的愛徒,至於雩沫更是沈閣主的掌上明珠,此番我們可都是拿出了看家的寶貝啦!”

  “那還等什麽?趕緊開始吧。”沈晴雨早就按捺不住自己“報仇雪恨”的心了,“既然由我們玲瓏閣做裁判,比試的題目自然也由我們玲瓏閣出,兩位大侄子沒有意見吧。”

  柳北海天資卓越,活到現在都是他勝別人,別人從未勝過他。二十多年的順風順水,活在他人的讚揚之中,早就養成了心高氣傲的性子。再加上此番又抱著想在心上人麵前展現才華的心思,就更不會對考題挑肥揀瘦:“但請閣主出題,北海無有不從!”

  李溪臣隻想趕緊結束這場鬧劇,隻是笑著點了點頭。

  沈晴雨心想柳北海既然博古通今,自然要偏向於引經據典,於是說到:“那好,我看今天不妨就以‘雩沫’為眼,至於體裁倒是不限,隻是這帶著雩沫二字的話,必須是有出處的。”

  雩沫二字,乃是偏門,古往今來,如此入文的名篇少之又少。看來,沈晴雨是出了個難題啊。

  蘇雩沫聽此,甜美的臉上露出紅霞,輕輕咬唇搖頭對沈晴雨道:“師傅,還是換個題目吧”

  沈晴雨好不容易想出這個偏心的題目,哪裏肯換,便摸了摸蘇雩沫的頭道:“無妨的,隻不過恰好你的名字比較合適罷了。”

  蘇雩沫聽此,低下頭便不再言語。

  見所有事情都已安排妥當,季伯川便吩咐弟子在兩人之前擺上了一案,案上點起了一炷香。香長三寸,燃盡也恰需一刻鍾。看來聖朝的比試,都是一個規矩啊……

  不過與當初煙雨樓詩會不同的是,柳北海和李溪臣的實力要比巽門弟子強上了不知幾何。

  隻見柳北海沉吟片刻,便吩咐小書童遞來筆墨,他一把將自己案上的雜物推下,隨後鋪紙於上,開始揮毫起來。李溪臣不過是個客人,也不好隨意使喚白鹿書院的下人。隻好等柳北海寫畢,才用柳北海用剩下的餘料,寫起了心中早已打好的腹稿。

  兩人全部寫完,香不過燃去了三分之二。

  季伯川見兩人都已停筆,便喚來兩個弟子將兩人寫完的宣紙當眾展開。

  第一幅,自然是柳北海的大作。觀其作,還未卒讀,便先被其字震驚:隻見李北海的這副行草,筆力遒勁舒展,險峭爽朗,氣勢神融筆暢,雄放蒼健,布局氣韻生動,奇正相依,果然直追當年右軍之力!

  就當所有人都以為柳北海的文章要被書法奪去風頭之時,卻又發現這首雜詞竟也毫不遜色——

  杏紅柳綠,春雨翠微,白鹿呦呦,銜野之萍。莫春者,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長疑天上宮闕冷,方得紫陽台下逢。鳳簫動,魚龍鼓,星河光轉月起舞。爾後寄餘生,白茶有清歡,濁酒佳人把盞。

  詞的上闋,化用儒聖孔子的話寫景寫情;詞的下闋,辭藻華麗的拍了個大馬屁,同時又表達了自己想與蘇雩沫長相廝守的願望。短短數字,內涵豐富,意境通達,不可不謂上等佳作!

  “我看,接下去也沒有比的必要了吧。”沈晴雨看著墨燃,十分得意的笑道,“我看墨掌教現在認輸,可能還能保住幾分臉麵哦。”

  聽到這裏,墨溪倒是先不樂意了:“這不行!以我橙子哥哥的才華,是決計不會輸的!”

  沈晴雨看了一眼急於為李溪臣維護的墨溪,心中似乎明白了什麽。她朝著墨溪神秘一笑道;“既然侄女堅持,那我們就權且耐著性子往下看看吧。”

  說完,白鹿書院的弟子放下柳北海的大作,將李溪臣的狂草展現在了眾人身前。原以為在場的人要麽讚賞,要麽不屑,絕不會有其他的觀點,可出乎意料的是,在場數百位的人,絕大部分竟然一言不發,安靜如雞。

  因為,在場絕大多數人壓根就不知道上麵寫的是什麽。狂草嘛,讀不懂也很正常。但萬萬沒想到的是,作為眾人眼中的大花瓶蘇雩沫竟然開口誦道:

  泉涸,魚相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何如,舞雩而求乎雨。以至江河傾灌,九

  州陸沉,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

  而後,大椿為標,日月為餌,垂竿東嶽,旦旦而釣。視萬物星辰皆成影,見涸轍之鮒已成鯨!

  蘇雩沫讀罷,堂上之人大多還是不解文中之意。隻是蘇雩沫卻是反複輕誦,似已尋得其中三味。

  所有人中,隻有墨溪臉上萬分喜悅,因為隻有她這般才情超絕又心無雜念的人,才會既聽得懂文中之意,又毫不保留的表現在臉上:“我就說橙子哥哥不會輸得吧!”

  “這種文章,寫的都不知道是什麽東西,也能比的上北海的詞嗎?”沈晴雨顯然不同意墨溪的觀點。

  李溪臣隻是寫出了心中所想,實際並不想顯露才學,更不願搶別人風頭,此刻聽沈晴雨這般說,連忙就坡下驢道:“沈閣主說的有道理,文章之事,哪裏有什麽高低,孰優孰劣,隻在觀者的想法而已。師妹所說,一家之言罷了,做不得準的。”

  聽完這句話,所有人都看向了蘇雩沫,因為隻有她才是最後的裁判。

  蘇雩沫從小都在沈晴雨羽翼下長大,即便比常人多看了幾本書,卻也沒有什麽主見,此刻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總是李北海的辭藻華麗,令人動人。不過,李溪臣的文章也是別有一番感覺的,孰優孰劣,倒不好判斷。”

  “那不就是北海的詞更好嗎?

  “就是啊,寫的什麽東西都不知道,也敢拿出來獻醜。”

  ……

  墨溪聽眾人議論紛紛,卻是急了:“柳北海七尺男兒,卻作言情之詞,頗有小家之氣。我橙子哥哥的文章,卻恣意汪洋,立意高遠,哲意非凡。勝敗豈非一目了然?!”

  “哪裏立意高遠,哪裏哲意非凡了?”台下有人起哄問道。

  墨溪聽言,卻是完全不怕:“柳北海之詞,僅有雩這一眼。舞雩,本義就是求雨的舞蹈,此字本就有優美之意境,又何須他來說!在看我橙子哥哥的文章,以沫開篇,以雩隨之,說困境之下當有鴻鵠之誌,即便即將幹死的小魚也應當踐行向天求雨的堅持。隻有這樣,才能使的幹涸的九州充滿洪水,以至倒映天地,以至小魚也能化作巨大的鯨魚!這種誌向,這種才情,難道不立意高遠,肆意汪洋嗎?”

  墨溪將李溪臣的文章以通俗易懂的語言表達出來後,在場的人都仿佛噎住了一般,想反駁卻不知從何說起。尤其是沈晴雨,臉色更是難看。

  季伯川仔細的品味這李溪臣的短文,咂摸著其中的味道,也不得不開口稱讚:“李賢侄的短文,確實別有一番味道,尤其是那句以上古神樹為魚標,以日月為魚餌,真是恣意詭譎,聞所未聞!”

  “老夫倒是覺得‘視萬物星辰皆成影,見涸轍之鮒已成鯨’才堪稱經典,九州成海,萬物成影,小魚化鯨,嘖嘖嘖,真是有包藏天地之誌啊!”墨燃捋著胡須,不斷讚歎。

  沈晴雨見風向不對,便開口提醒道:“你們說好有什麽用,你們可別忘了,裁判是我們家雩沫!”

  季伯川點頭道:“這倒是,孰強孰弱,還是蘇姑娘說了才算。”

  “這……”一麵是師傅的暗中指示,一邊是心中的真是想法,蘇雩沫還是難下抉擇。

  墨溪看她左右為難的,便開口勸道:“個人偏好,全然在乎一心。這都做不得主的話,又何苦活此一生呢?”

  這句話一下子擊中了蘇雩沫的軟肋,從小到大,師傅都說伶優之人,多為世俗輕賤,所以在沈晴雨的教導下,從小大大都謹小慎微,不敢說心裏話,做心裏事。此番被墨溪點破,心中靈台為之一清,開口說到:“就我個人而言,還是更喜歡……李溪臣的文章!”

  “這!”沈晴雨萬萬沒想到是這個答案,一眼向蘇雩沫瞪去,可話既然說出了口,便也反悔不得,於是換了個角度道,“就算文章勝了,可這字卻與北海的相去甚遠!”

  柳北海自從讀完李溪臣的文章,心中便隱覺不如,聽蘇雩沫心中之選後,更是百味雜陳。

  久久無言的他在聽到沈晴雨的話後,竟然開口道:“文章,或許隻是輸了一分;但書法,卻實是一敗塗地了!”

  此言一出,盡皆嘩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