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煙雨和詩
作者:蕭衫      更新:2020-03-06 22:38      字數:4143
  大秦聖曆3016年,揚州,北固山,北固樓。

  正是三月時節,煙雨如織,滿城桃花如雪。

  已近正午時分,也不見小廝掃去北固樓中的滿地落葉。尋常日子,這裏可是一塵不染的。

  “門主,離詩會隻有不到兩刻鍾了,再不開始,恐怕誤了時辰”一個綠衣女子,躬身而立於一襲白衣之後,容貌姣好實屬世間少有,“況且,為了一個下人,讓滿門俊秀立於細雨之下半個多時辰,傳出去恐有非議呀。”

  白衣女子站在樓台的欄杆旁,雙目空靈的看著遠處的青山雲靄,並為作答,像是自言自語一般的說:“他還沒來嗎。”

  “他一介布衣,出身貧寒,這種場合給他一百個膽子也是不敢來的,門主又何苦如此青眼於他。要我說,就憑門主多番邀請,而他再三拒絕,就該將他掃地出門。”綠衣女子一想起那個臭掃地的目空一起的眼神就格外來氣,不免的多說了幾句。

  “綠衣,我說了多少次了,我們怎麽能以外在判斷一個人呢?下次不準再這麽說了!”見門主頗有慍色,綠衣趕忙噤聲,俏皮的吐了一下舌頭。

  白衣女子倒也沒有過多追究,轉過身道:“既然如此也不好多等,你讓他們進來吧,喝杯熱茶暖暖身子。”

  ……

  北固山位於揚州之東,立山臨海,氣勢雄奇。至於與之對立的南屏山,相比之下就矮了不知幾頭了。

  山矮也就罷了,山上的人氣更是少的可憐,與北固樓相比,用鳥不拉屎形容也並不過分。

  南屏山上,隻有一座布滿歲月痕跡的書樓,書樓之上遍布的爬山虎,已經掩去它原本的風光。樓中藏書倒是依舊完好,內容也包涵萬千,隻是早已為世人不屑,久而久之,此處便為世人遺忘了。

  可是此刻,卻有一個年紀約莫十七八歲的少年,安靜的坐於三尺長案之前,安靜的品讀著皺的不成樣子的古籍。

  少年雖然剛毅不失清秀,但也不算太過豐神如玉,此刻最顯眼的還要數他麵前的一個半人高的葫蘆。葫蘆通體漆黑,並無一絲雜色,隻是蓋子卻是白玉仿成的一個鈕,活生生的與真藤一般無二,雕工十分精湛,絕非凡品。

  雖然早上烤好的紅薯已然冰冷,但少年依舊在讀完一本書後吃的如同珍饈,吃完之後,又猛呷一口葫蘆中的烈酒,臉上瞬間湧上紅意。

  不知何時,一個白發白須的老頭出現在少年身後,小心翼翼的拿起撥片將油燈挑亮了些:“煙雨昏暗,六合如夜,不把燈挑亮些,讀書可費神傷眼呐,你現在不覺得,等你到我這個年紀就知道眼神不濟是多麽痛苦了。”

  少年嚇了一跳,轉眼看到是書樓老吏,才鬆了口氣道:“墨老頭,你說你走路怎麽沒聲啊,還有你眼睛到底瞎沒瞎,怎麽一下子就撥中了燈芯?!”

  老頭滿臉皺紋,雙目緊閉,故意假模假式的說道:“豈不聞千年暗室,一燈即明;心藏一眼,無物不亮乎?”

  “喲,不得了啊。”少年與墨老頭相處月餘,已經熟悉的很,加之少年本身性格灑脫,倒也毫不拘謹,“我這人隻尊重兩種人,一種是曆經世事滄桑而深邃的老人,一種是閱盡萬卷藏書而深刻的讀書人,你卻是合二為一的老讀書人。就為這,我今晚就必須弄幾隻魚孝敬孝敬您老!”

  少年說完,將剩下的半塊地瓜囫圇塞進了口中,站了起來,狠狠的伸了一下懶腰:“走走走,捉魚去,您想吃烤魚啊還是蒸魚啊?”

  “魚我是吃膩了,我能不能喝點葫蘆裏的酒啊,我聞著可香哩。”老頭為老不尊,毫不客氣的說到。

  “你看看,又提這件事,都說了多少回了,我這壺酒是老家的童養媳給我釀的,就帶了這一壺,喝完了就沒了。況且我答應過她,等我喝完這壺酒,就得進入一品

  乾門,然後風風光光的娶她過門,我可不想這麽早結婚,我畢竟還未成年呐。”說完,少年背起半人高的葫蘆,一溜煙的跑了出去。

  “誒,誒,你這小屁孩,那你不喝不就完了嘛,再說了,就你一天到晚的看這歪門邪道的書,想進個八品兌門都難吧。”墨老頭聽少年的腳步聲漸漸消失,笑著搖了搖頭,將案上的書合了回去,精準的插回書架的原來位置,“《萬獸綱目》,書是好書啊,可惜這世上已無異獸,也活該你在此蒙塵。隻是這少年為何愛看此類無用之書呢?今晚必須得查問查問,可不要奸細才好。”

  ……

  北固樓中,狼尾長毫、金花細箋、鏨龍端硯都已布置於紫檀翹頭案上,每個案頭的一爐古色古香的銅鼎燃著熏香,香氣氤氳之下,整個北固樓都在霸氣之外更添了幾分雅致。

  三十來位年紀不過二十來歲的少年畢恭畢敬的坐於案後,靜靜的等待著門主的出現,不敢發出一絲異響。隻有一個穿著華貴,頭頂金冠的少年坐姿隨意,焦急的左顧右盼。

  “綠衣,什麽情況啊。墨溪怎麽還不來?就算她再忙,提早半刻鍾到也是應該的嘛,我等可都是在樓外晾了半個多時辰呀。再說我畢竟是三皇子,地位身份也不比墨溪這個墨家巽門門主低吧,她這個樣子也太不把我和諸位才俊當回事了吧!”金冠少年等不及,站起來對著站在眾人之前的綠意責問到。

  “你在外確是三皇子,在此地不過一名普普通通的學生,豈能直呼門主名諱?難道拜入巽門之時不曾背過弟子規嗎?”綠衣從小跟隨門主,感情深厚,見有人口吐不敬之詞,立刻維護道。

  “可笑,墨家難道真的如此敗落了嗎?一介丫鬟也敢這樣和我說話,豈不知道世上還有尊卑二字,要不是看在墨溪麵子上,此時就要你命喪當場!”三皇子秦澈有些氣急敗壞的怒道。

  秦澈剛想繼續開口訓斥,巽門門主墨溪從屏風後走出,略帶笑意的說道:“綠衣從小伴我長大,性子確是急了些,還請雍王殿下勿怪。”

  秦澈見墨溪聘婷而至,眼中的欲望簡直要滿出來,一臉討好的靠近過去,討好的說到:“墨溪哪裏話,我怎麽會怪你的丫鬟呢。”

  墨溪這時卻將笑意換上了嚴肅的神情,說到:“不過,綠衣的話雖然語氣急了些,但還是有幾分道理的。在這裏,我們隻是師生,並沒有其他任何關係。往後,還是稱我為門主。”

  說罷,墨溪轉身離開,也不管秦澈反應,徑直坐會眾人之前的圈椅之上。秦澈見此情況,又尷尬又憤怒,卻又不好表現出來,隻好猛的一揮衣袖,恨恨的坐會自己的案後,心中恨恨的忖道:“你別得意,等我此次取得詩會頭名,就讓你嚐嚐什麽叫夫為妻綱!”

  三年前,墨溪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便力挫同輩代替墨家巽門參加杏壇論道。麵對天下奇才與宏學碩儒,以一篇《見真》為世人所重,公推為六品巽門第一,聖帝更是欽點墨溪為墨家巽門門主,使之成為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掌門人。

  但墨溪並沒有一絲開心,反而求聖帝收回成命。而原因隻是因為,這個恩典還有一個附加條件,那就是必須嫁給三皇子秦澈。

  但不管墨溪如何推辭,聖帝隻是不允。眼看天子一怒,無人可擔,墨溪隻好退而求其次,推脫選夫,首重才華,所以秦澈必須取得自己的肯定才行。

  肯定二字,本是虛詞,主動權並不在秦澈手中。

  聖帝聽完,便看穿了墨溪的小心思。但聖帝不但不怒,反而笑著誇墨溪機靈,並且同意了墨溪的要求,從此這門親事便定了下來。

  墨溪以為聖帝隻不過找了個台階就坡下驢,但沒想到秦澈為了這個天下第一的聰明人,天下第二的美人,居然不做萬人羨豔的皇子,反而孤身拜入墨家巽門求學。這三年來

  ,秦澈倒也頗有長進,從一個紈絝子弟成長為胸中頗有溝壑的韜略之士。

  今年開春以來,墨溪心中越來越不安起來。因為她忽然發現,秦澈的實力恐怕將在今年的春分詩會中拔得頭籌。那時候,自己就不得不親口封他為巽門詩會頭名,這樣豈不就是肯定了他,那……,墨溪心中氣不打一處來:“臭掃地的,叫你來你不來,要是今天秦澈取了頭名,我非得讓你知道本姑娘的鐵拳的味道。”

  “門主……門主”綠衣用手肘頂了頂墨溪,將她的心思拉回了北固樓,“門主,時辰到了。”

  墨溪自覺失態,趕緊清了清嗓子,端正了身子說到:“春分詩會,乃是墨家千年以來的傳統,為的就是送別秋冬的肅殺之氣,同時迎接萬象歸新的到來,今日揚州萬裏桃花盛開,此處煙雨如幕,長風如刀,風景甲於天下,也值得詠詩為樂。我看,今年的詩會,就以”煙雨“和”刀劍“二詞為眼吧。”說完,墨溪轉頭示意綠衣點香。

  香長三寸,燃盡恰需一刻鍾。一刻鍾作出一首詩,詩中還必須帶著兩個截然相反的詩眼,難度不可謂不高。

  香燃起來之時,眾人紛紛拿起筆來,蹙起眉頭,開始搜腸刮肚。但秦澈反而不見一絲慌張,隻是拿著毛筆,細細的摘去筆尖的雜毛。

  香還隻剩一寸之時,秦澈終於動筆,在箋上寫下幾行疏狂的行草,筆力雄健,頗有大家之氣。

  香盡之時,綠衣逐一收起眾人案前的詩箋,將之點清,當眾一篇篇朗讀起來。

  前麵的詩作,倒是平淡無奇,縱使偶有佳句,也是瑜不掩瑕,難稱佳作。

  直到綠衣讀到最後一首:

  風雷莽蒼蒼,

  煙雨暗千江。

  九派流華夏,

  一劍開新疆。

  眾人聽罷,盡皆歎服。

  就連墨溪也驚了,最不願意看到的事果然發生了。

  秦澈笑意橫生,徑直站起:”我想,我取頭籌,大家都沒有異議了吧,還請門主下令。“

  秦澈故意將門主二字咬的格外清晰,明顯是在炫耀自己即將不再和她隻有師生關係了。

  墨溪又驚又怒之下,竟然有些手抖,思忖片刻,下定決心般深吸了一口氣,說到:“墨家巽門有一座南屏山,山中有一下掃地的下人,幾日前遞給我一本詩集,其中有一首七律,正合此眼,且待我讀來於你們聽一聽吧。”

  秦澈聽此,怒斥此舉節外生枝,更不和詩會需當場作詩的規定。

  但墨溪卻置之不理,獨自誦道:

  頑石無意藏野徑,日夜閑情抱幽雲。

  一朝雷霆風波起,萬裏煙雨紅塵凝。

  凡心仗劍磨棱角,血衣著身煉鐵心。

  今日淬之試霜寒,問君可有事不平?

  墨溪讀罷,眾人隻覺此詩意境高遠,韻律和諧,堪稱一流,不知高出秦澈之詩幾何。

  秦澈怒不可遏,正待發作,墨溪卻先一步道:“秦澈之詩,自然詩會頭名,但還難稱第一流之高品。但此詩不過詩南屏山房一掃地小廝所做,卻勝過在座各位飽學之士。看來大家還需努力啊。”

  墨溪此語,滴水不漏,在勉勵眾人之時,也暗示秦澈的水平並不能達到讓自己肯定的地步。這樣一來,既不用違規,也堵住了秦澈的嘴。

  秦澈的臉一陣青,一陣白,想要辯解卻不知從何開口,片刻之後,怒然踏出煙雨樓,消失在無邊雨幕之中。

  ……

  南屏山中的桃林中藏著一條蜿蜒的小溪,溪水清澈冰涼,有一少年背著葫蘆,帶著鬥笠,執著魚竿,雙目空洞的望著溪潭,眉間流露出一股掩飾的很巧妙的憂傷。

  他不知道,他已經卷入了廟堂和江湖的萬丈漩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