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紅塵鑄劍等風來 第七十七章 辟易
作者:蕭衫      更新:2020-05-15 07:29      字數:4136
  金鐵匠介紹完他的得意大作後,往後的百業長紛紛選擇錦上添花,將自己的絕活都展現在了劍匣之上。

  花皮匠用祖傳的鮫皮給劍匣貼了一層外衣,還用最上等的犀牛皮給劍匣做了一個背帶,讓它看上去就仿佛一件藝術品一般。而王繡娘更是用她那雙大手給所有人展現了什麽叫繡花功夫,她隻用了一杯茶的功夫就將花皮匠做出的皮帶上繡出了九龍盤繞的花紋。

  ……

  即便是風騷文人李長吉,也硬是將劍匣當作看今晚的詩眼,寫了一首博得滿堂喝彩的大作——

  寶劍匣中藏,暗室夜常明。

  或知天將雨,錚爾劍有聲。

  寒芒現九州,千軍皆辟易。

  藏之武庫中,可息天下兵!

  有了李長吉這首霸氣外露的詩,李溪臣作勢將精鋼劍匣的名字改成了“辟易”!

  一劍出,而九州膽寒;一劍藏,則天下止戈。

  百業長都以為李溪臣為劍匣取這個名字是為了好聽,但隻有他自己知道,取這個名字隻是為了紀念他死去的父親。

  這場酒,一直喝到了天邊泛起了魚肚白,才慢慢停住了觥籌交錯。李溪臣一身醉意,滿腦混沌,俯在辟易劍匣之上,似乎真的從其中聽到了金鐵交鳴的聲音。這種聲音,讓他想起了三年半前的那個傍晚,讓他夢見了寒光鐵甲,血馬冰河……

  等到再次醒來,天剛剛亮,李溪臣發現自己並不在宴客樓的案後,更沒有躺在念溪小築的香床之上,而是被陳壯壯兄弟倆用一副擔架抬著,向著祖庭山門之處走去。

  “怎麽?墨老要把我逐出師門?”這是李溪臣睜開雙眼後的第一個想法。

  陳壯壯兄弟倆抬擔架的技術是在太差,一步一搖,三步一晃,將李溪臣原本就醉意滿滿的腦袋弄得簡直頭疼欲裂,他用幹的快要冒火的嗓子呻吟道:“兩位大哥,能不能停一下,我想吐……”

  但李溪臣痛苦的表情和真誠的懇求,並不足以打動這兩個以一根筋著稱的兄弟倆。既然陳壯壯兄弟倆用聞似未聞,馬不停蹄的實際行動對待李溪臣,他便隻好探出腦袋,把一肚子未及消化的烈酒吐出了口。

  陳壯壯一路走,李溪臣一路吐。這條三千年來,連王侯都需下馬的山路,竟被他這個還未及冠的無名匹夫,弄得如同姑蘇城裏酒肆門口的下水道。

  “舒服多了。”李溪臣吐完了肚中最後一口陳酒,終於不再難受。可還沒等他享受一番,便發現山門之外人群中,站著一個足以令他整宿做噩夢的身影。

  李溪臣顧不得酒意未醒,立刻將胸前的非攻扣摘了下來,握在手心,隨後翻身下了擔架,轉身逃離。

  縱使腳步踉蹌,身形搖晃,卻決心如鐵,寧死不屈。

  但陳壯壯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李兄,長公主說你不來,她不走的……”

  李溪臣瞬間如遭雷擊。

  “喲,李大才子還真是有青蓮遺韻,七賢風骨呢”秦傾城站在聖營衛前,穿了一身白色的輕紗鬥篷。當她看見李溪臣之時,便摘了頭頂的帽子,露出了足以絕世的容顏,“算上這次,本宮見你不過五麵,你倒有三次都是酩酊大醉的樣子。”

  初見大醉,再見大醉,離別之時,依舊大醉。李溪臣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長公主見笑了,我這輩子就喝醉過三次,全被您撞見了。”

  秦傾城聽完,從簇擁的人群中走出,來到了李溪臣身邊道:“本宮真的讓你這麽看不上眼嗎?老是用一副故意疏遠的樣子,說一些連自己都不信的話。”

  李溪臣驚訝的發現,今天的秦傾城眼中有一種真誠的關切,一種不被理解的傷心。可是李溪臣對此,簡直哭笑不得,自從他重回九州以來,從來都是說假話人人不疑,說實話反

  而沒人相信。

  “你的酒量是很好,但酒喝的多了,總是傷身體的。”秦傾城見李溪臣一身酒氣,不但不生氣,反而用一種讓陸炳都驚掉下巴的溫柔語氣道,“以後沒事,還是少喝點酒吧。少年的心,該滿是願乘長風破萬裏浪的豪情,哪來那麽多愁緒非要用酒來澆滅呢?”

  要是這一幕讓長安城一身錦繡華袍,滿頭功名利祿的王侯世子見了,定會把天底下所有的酸醋都喝幹,然後把李溪臣當作人生頭等大敵。

  而李溪臣也萬萬沒想到秦傾城那幅高冷的臉龐下,居然還有如此體貼的一麵。他一時失神,磕磕巴巴的回道:“謝謝......長公主......關心。”

  秦傾城聽完李溪臣的保證,笑了笑,將鬥篷重新遮住一頭青絲,兩頰緋紅,隨後轉身,帶著聖營衛緩緩走出了那座掛著“墨家祖庭”四字的純金牌坊。

  李溪臣見壯,長籲了一口氣。

  正當送別之人也準備散去的時候,已經走出去三四十步的秦傾城突然回過頭,輕啟紅唇道:“李溪臣,你不準忘了答應過我的承諾。最快一個月,最慢兩個月,我還會回來的!”

  李溪臣兩腿一軟,兩手連忙扶住了身旁的陳壯壯兄弟倆。可即便心中萬分抱怨,展現在臉上,卻隻能陪著笑臉:“長公主......放心,草民別的不敢說,守信這一條還是有口皆碑的!”

  分別之日,居然當眾直呼他的名字,還在外人麵前將“本宮”改成了“我”,李溪臣腿軟,可謂情有可原,隻是他卻想不明白,這秦傾城為什麽要這麽做。

  而親眼目睹這一幕的墨楓則喟然一歎,他現在已經相信墨燃的話了:“不行,我得想辦法讓長公主離李溪臣遠一點。不然就算十個溪兒,也敵不過一個秦傾城!”

  ……

  “長公主,您對那個李溪臣未免也太客氣了。你瞧他笑的,多假啊!”李溪臣為了應付而展現的笑容,尷尬得讓笑麵人屠都看不下去了。

  “把假笑笑的和真的一樣,當然皆大歡喜。可陸大人難道不覺得,這種沒法把假笑裝成真笑的人,特別可愛嗎?”秦傾城的話,雖然也發自內心,卻說服不了陸炳這種人精。

  其實,這個天潢貴胄,玉葉金枝不但說服不了陸炳這個外人,甚至連她自己也不明白,她為什麽會對這個處江湖之遠的少年,如此容忍,如此看重。

  不過,李溪臣終於能過幾天清閑的日子了。

  計劃內的加冕儀式完成了,突然闖進視野內的不速之客也送走了。短短幾天,李溪臣從一無所有,變成了左手《非攻》,右手“辟易”,胸口別著黑色非攻扣,腦子裏裝著“明王咒印”,脖子上還掛著《南華真經》的暴發戶。

  他本該是世界上最開心了的人,不是嗎?

  可李溪臣卻怎麽也高興不起來,如今的他已經慢慢理解了吳易之為什麽會為了一個小家,身曆退身劫,甘願從萬人敬仰走向默默無聞,從光芒萬丈走向一身塵土的原因。

  這個世界上的幸福,並不取決於一個人能擁有多少財富和地位,而是他的所擁有的東西,能夠保護心愛之人的周全,能夠得到心愛之人的肯定,能夠在清晨一起相擁著醒來,能夠在桃花開的時候釀一壺春酒……

  然而對李溪臣而言,這個心愛的人已然被封存在冰棺之中,無法相伴左右了。他不知道自己何時才能找到雮塵珠,更不知道自己的實力是否足夠完成秦傾城的任務。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李溪臣隻能這麽安慰自己,“唉,為今之計,也隻能一步一步來了。在尋找雮塵珠之前,我怎麽也得先把秦澈打敗了,否則即便墨溪醒來,也無法踏踏實實地過日子。”

  更何況,實力對李溪臣而言,無疑是最要緊的東西

  了。他接下去要走的每一步,都需要用刀斧去鏟除荊棘,用力量去誅殺野獸。

  秦傾城走後的第三天,十多年沒出過祖庭的張仲瑾,也背著褡褳下了山。用他的話就是,百業長本該在老百姓中間,更何況,他說到底就是個郎中。

  送走了張仲瑾之後,偌大的祖庭,李溪臣便再也沒有一個臭味相投的朋友了。那個看似邋遢的墨老頭,嘴上自嘲,但骨子裏也自詡著高貴。就算是老實本分的陳壯壯兄弟倆,也總是有意無意的透著一股見過浮華的世俗感。

  李溪臣雖然喜歡故事,卻並不喜歡有太多故事的人。說到底,他喜歡的是低到塵埃裏的踏實。譬如像一張白紙的墨溪,譬如那頭隻知道埋頭吃草的老黃牛,抑或是容不得一點汙穢的潘玉兒。

  沒有了誌同道合的“狐朋狗友”,李溪臣難免覺得有些孤獨。

  但孤獨,在一個男人尚需成長的時候,往往能夠給他一個不被打擾的世界。這個世界,有充足的時間和空間,可以讓他默默積澱,慢慢拔尖,然後驚豔世界,最後幫助他完成夢想。

  所以李溪臣索性就把家暫時安在了那座人跡罕至的生死台上,他想要用接下來的時間,認認真真的參悟父親留給他的道術,釋無佛送給他的佛法,墨燃傳給他的墨經。

  對此,墨燃舉雙手讚成,並主動在每個傍晚為他送水送飯。

  “墨老,這《非攻》好多地方我根本就看不懂啊。”今天晚飯,是饅頭扣肉,李溪臣吃的很香。

  墨燃坐在草地之上,把眼睛看向天邊的晚霞,不但沒有回答李溪臣的問題,反而觸景生情了起來:“遠處的火燒雲,和老夫當年仗劍出山的那天簡直一模一樣。”

  “墨老,你身上最讓我佩服的,不是二品圓滿的境界,而是你這雙瞎了跟沒瞎一樣的眼睛。”李溪臣咽下了最後一口饅頭,打了一個長長的飽嗝。

  麵對李溪臣沒大沒小的調侃,墨燃沒有絲毫生氣:“你這知道老夫這雙眼睛,是怎麽瞎的嗎?”

  “這我上哪知道去?”李溪臣對此雖然有興趣,卻不在意,“總不至於是您小時候總偷看女孩子洗澡,等到老了,針眼紮堆爆發了吧。哈哈哈哈……”

  等到李溪臣自己都笑不下去,尷尬的閉上嘴之後,墨燃才開口道:“胡說八道。則眼睛是老夫自己用弄瞎的!”

  “啊?!你瘋了?!好好的眼睛不要,你喜歡當瞎子啊?!”李溪臣簡直懷疑墨燃腦子不正常。

  墨燃歎了口氣,意味深長的道:“三年前,吳易之三劍破陣,以一人之力強壓五教,氣絕之前留給我們‘得意忘形,不著外象’八個字。老夫聽完,便決心拋棄肉眼,而嚐試用心眼去感受這個世界了。”

  李溪臣知道墨燃執迷於一品入神,卻沒想到他為了跨境,居然能做出這種自殘的事情來:“那你......有沒有什麽收獲啊。”

  “有!”墨燃回答的很幹脆,“等到你出山尋雮塵珠後,老夫便準備閉關參悟,不突破到一品入神,便決不出關。”

  “那誰教我學這個玩意啊?”李溪臣指著寫滿經文的破布道,“內容晦澀也就算了,關鍵這字還龍飛鳳舞的,根本認不全嘛!”

  “你還記得老夫跟你說的燒瓷器的故事嗎?”

  “記得啊。”

  “那你知道為什麽墨家不把這《非攻》刻成版,印他個十本八本的,也好讓門內弟子都變成第二個墨聖呢?”

  “是啊,為什麽呢?”李溪臣越來越疑惑,他不知道墨燃這些話,到底是這麽意思。

  “因為得意忘形。”墨燃站起身,拄著拐杖,目光盯著落霞夕陽,如同哲人一般,“非攻真意,沒了這塊破布,刻成了死板的印版,也就是一行行油墨印出的死字罷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