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落子無多的棋局，李溪臣實在看不出有什麽奧妙之處。

  手指敲著棋盤，李溪臣嚐試順著局勢下了幾子，卻馬上放棄了無謂的掙紮。

  他從小便對這既需寸土必爭，又需謀篇布局的圍棋之道深惡痛絕。每次吳易之講起什麽氣息、厚薄、虛實、劫爭之類玄之又玄的東西，李溪臣便會用手堵住耳朵然後飛快的跑出門去。

  “老爹你不會用這東西考驗我吧？你這還不如直接把南華玉給丟了呢！”李溪臣把手中的棋子扔回棋盤，恨恨的想到。氣餒萬分的他一下子躺倒在地，用雙手當作枕頭閉目養神起來。閉上了眼睛，李溪臣深深的呼吸之下，竟聞到了一縷縷淡淡的花香。

  李溪臣好奇的睜開眼，用鼻子嗅了起來，想要分別出香氣的來源。他找遍了所有地方，卻一無所獲，回到棋盤之處偶然的抬頭，卻驀然看見了杏樹枝頭掛著的星星點點的花骨朵。

  “幻像也會產生變化嗎？這不符合常理啊！”李溪臣確定昨日來的時候，這株杏樹雖然滿樹翠綠，卻絕對沒有一朵花苞。

  確如李溪臣所慮，如果南華玉中的世界是幻象的話，它便應該是一成不變的，又豈會如現實世界一般能夠花開花落？可要是李溪臣觀想到的世界是真實的話，那它又怎麽可能藏在一枚拇指大小的勾玉之中呢？

  “也許道這個東西，確實是常人難以理解的吧！”李溪臣隻好把這種無法理解的事情歸結於玄妙的道，“或許到了我爹那種境界，就可以做出常人無法做到的事吧。一個幻象都能擁有‘生命’，能夠更新演替，說出去又有誰會信呢？”

  但整整一晚，李溪臣除了發現了這一並不算重要的現象之外，卻和昨天一般一無所獲。他鑽了床底，翻了被褥，上了屋頂，也下了酒窖，最終不得不懷疑起了父親的遺言——這南華玉中可能根本就沒有什麽秘寶！

  ……

  李溪臣此次從入定中醒來時，天還沒有亮透，但桌前已經放了一碗糙米粥，一疊酸菜，以及兩個雞蛋。

  看著往日被當做寶貝一般藏著的雞蛋，一下子出現了倆。李溪臣想起了那個淳樸到有些小氣的潘玉兒，不禁莞爾一笑。推開房門，夜色還沒有退盡，但雞食盆裏已經放滿了野菜葉和米糠糊糊，李溪臣怔怔出神，似乎看見了紮著頭巾，穿著花布衣的潘玉兒正在掛著露珠的田壟上急匆匆的趕路。

  “唉，這麽勤勞善良的姑娘，也不知道以後會便宜哪個混小子。”李溪臣笑著搖了搖頭，坐回了板凳之上，竟然有些羨慕起潘玉兒以後的夫婿。

  將雞蛋放到一旁，把粥喝完後，李溪臣便爬上了屋簷，取下了父親留下的南華長劍，開始練起了荒廢了好幾日的基礎劍招。剪劍作為九劍的最後的一式，要比之前的八式難上不少，隻是南華劍不過二十來斤，遠遠比不上李子的萬鈞之沉，所以練起剪劍來頗為得心應手。

  “練完了這招，我就可以嚐試把基礎劍招組合成非攻劍式了。雖然沒有道法支撐，但學個表皮也是極好的。”李溪臣邊練邊想，心中倒也覺得敞亮了起來。

  眼見太陽就要跳出東山之巔，李溪臣才將長劍放回了房梁之上。他用毛巾擦了擦渾身的細汗，等到氣息恢複平靜之後才推開房門，穿過雞群走到了潘崇久的門前輕聲呼喚了起來。

  像崇久這般年紀的孩子，向來是不催不起床的。

  等到崇久穿好衣服走出房門，李溪臣已經把鍋中剩下的米粥和自己省下的兩枚雞蛋熱好了。安排崇久和大娘吃完了早飯，李溪臣便開始無事可做起來。閑下來的他，不禁又想起了墨溪。

  “也不知道

  珠崽現在怎麽樣了。她會不會還在恨我啊？……”

  “李溪臣你別自戀了，你以為你是誰啊！都那麽久了，珠崽肯定早就釋懷了……”

  “忘記了不是更好嗎？難道你想珠崽一輩子活在痛苦裏嗎？……”

  李溪臣想起墨溪雨中流淚的樣子，心中就亂了起來：“我怎麽有開始胡思亂想起來了？不行不行，我得趕緊找點事做。”

  可看著幹幹淨淨的小院，一塵不染的座椅，李溪臣真不知道還有什麽可以做的，忽然他靈光一閃道：“崇久你過來！溪臣哥哥教你寫字！”

  ……

  李溪臣是一個好學生，卻並不是一個好老師。他根本沒法像他爹那樣諄諄善誘，更做不到他爹那樣誨人不倦。

  也不知道是因為李溪臣老是想起墨溪而不夠專心，還是因為潘崇久腦子不夠靈光。過了足足半個時辰，潘崇久還是隻能寫出“潘”和“久”兩個字，他無奈的放棄道：“崇久啊，要麽溪臣哥哥給你換個名字吧。這個‘崇’字確實有些難！”

  正當李溪臣無可奈何之時，潘玉兒像救星一般拎著籃子出現在了院子門口。

  “你回來了。”李溪臣迎了出去，替玉兒拎過籃子，無比激動的說到。

  沒想到潘玉兒比李溪臣還要開心，她二話不說，一把拉住李溪臣的袖口，往房中走去。李溪臣雖知潘玉兒沒有其他心思，但還是老臉一紅。

  潘玉兒走到房中，打開籃子上的綢布蓋子，像變魔術一般不斷拿出各種各樣的物件。油鹽醬醋，肉和蔬菜，燈油以及針線……東西五花八門，琳琅滿目。

  “誒，玉兒，你買那麽多東西幹嘛呀？”李溪臣十分不解的問道。

  潘玉兒雙手抱胸，心滿意足的看著自己的戰果，開心的答道：“要不是錢都存在娘那裏，這些東西我早就買了。喏，你看，這張鞋底，我準備給李大哥納一雙鞋子，還有這塊布料，我準備給弟弟做一身新衣服，還有這些藥，是給俺娘準備的……”

  李溪臣看出來了，這潘玉兒誰都想到了，唯獨忘記了自己。看著這個勤勞無私的姑娘，李溪臣忽然心疼了起來：“你一個女孩子養活了一個家，怎麽不買點東西犒勞下自己？況且我一個大男人，要什麽新鞋子啊？”

  “李大哥，你捉的那隻翠鳥我可賣了六兩銀子呢！你隨手一動比我三年掙的都多啦！再說你的鞋子都破成什麽樣了？還不應該換一雙嗎？”潘玉兒把鞋底放到床邊的櫃子邊，顯然是把這件事排在了最重要的位置，隨後又笑著道，“再說你怎麽知道我沒給自己買？”

  說完，潘玉兒從袖子裏逃出一個精致的小盒子，炫耀一般的道：“采蝶軒的胭脂哦！老板給我打了五折呢！不過還是要十文銅錢……”

  十文錢的胭脂，恐怕隻是采蝶軒賣不完的處理貨。可是看著笑意橫生的潘玉兒，李溪臣怎麽也忍不心戳穿，他隻好轉移了注意力，隨手撥弄著滿桌的雜物，忽然他眼神一聚，眉頭一皺道：“你買苦瓜幹嘛？”

  李溪臣看見了苦瓜，就想到了那天大雨中的墨溪。一想到墨溪，他的心就會不自覺的揪在一起。

  “苦瓜清熱解毒，對我娘的病有好處的。”潘玉兒並不知道李溪臣心中的軟肋，所以也隻是隨口一答，“李大哥是不是不喜歡吃這種苦苦的東西啊？”

  李溪臣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苦瓜這個東西，除了有藥效，其實還有特殊的內涵在裏麵呢……”潘玉兒一邊說，一邊把東西分門別類理好，隨後又將蔬菜和肉裝回籃中，準備去廚房準備午飯。

  沒想到她剛抬起腳步，便被

  李溪臣一把抓住了胳膊。潘玉兒疑惑的看著李溪臣，十分不解。

  “玉兒，你能把這個內涵說給我聽嗎？”李溪臣的語氣中有些顫抖。

  “啊？！”潘玉兒不知道李溪臣為什麽對苦瓜那麽感興趣，她隻好放下腕中的籃子，稍稍的撓了撓頭道，“我也是聽說書先生說的，記不太清了呀。”

  “沒事，說個大概就好。”李溪臣有些著急。

  潘玉兒大字不識一個，記憶力和語言表達能力都不算太好，她回憶了片刻，才悠悠開口道：“嗯……好像是這麽說的。苦瓜呢，有一個別名，叫做半生瓜。之所以叫這個名字呢，是說人啊，隻有漂泊半生之後，才明白苦的意義。青澀的少年，是吃不得苦瓜的……”

  猶豫了片刻之後，潘玉兒又補充道，：“嗯我記起來了，說書先生的原話是，甘苦同源之味，半生過後才知。”

  潘玉兒接下去的話，李溪臣並沒有聽，他隻是不斷呢喃著：“半生瓜……半生苦……你不願意違背我的意願，更害怕你的痛苦會變成我的掣肘，所以你就用苦瓜來委婉的表達自己的心意，珠崽，你傻不傻啊！我李溪臣哪一點值得你這般的仔細的愛和無私的付出啊！……”

  李溪臣隻覺眼前一黑，猛然用手撐著桌簷，才穩住了踉蹌的身體。

  “李大哥你沒事吧？”潘玉兒看見李溪臣這副模樣，無比關心的問到。

  李溪臣擺了擺手，什麽話也沒說，失了魂一般的他慢慢走回了自己的房間，關上了房門。

  此後的一天時間，李溪臣都是躺在床上怔怔的出神，就連玉兒送到眼前的食物也沒有多看一眼。此刻的他隻覺得，自己不僅僅是一個孤兒，更是一個傻子，一個曾經擁有著一切，卻想盡辦法拋棄的傻子！

  滿目山河空念遠,不如憐取眼前人。

  前路再如何險阻，那也是未來的事情。連現在都不敢把握，就是在向未來投降。可惜，他已經明白的太晚。

  這種痛苦和徹悟，讓李溪臣未來的生命得以成熟，卻讓此時此刻的他想到了逃避。輕車熟路的進入了勾玉之中桃源世界，李溪臣像一條死狗一般躺在了父親用以看書的搖椅之上。

  “嘎吱……嘎吱……”李溪臣隨意的搖曳著藤椅，體悟著父親在溪城村中日日夜夜等待著死亡的心情，“爹啊，你說你怎麽就那麽灑脫呢？你明知道自己馬上就會死，卻每天都活的那麽淡定。你給了我整整十五年的快樂，你也整整瞞了我二十年的時間啊。”

  想起父親這十五年來，每天像沒事人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還能開開心心的陪自己玩鬧，更能靜得下心來讀這滿滿一書櫃子的書，李溪臣就打心眼裏佩服起自己的爹：“要是我能像您這樣學會‘把握當下’，我何至於斯啊？！”

  李溪臣為自己的杞人憂天，多愁傷感，優柔寡斷倍感後悔。

  過了良久，李溪臣歎了口氣站起了身，然後從書架最上層，最左邊拿起了第一本書，翻開了扉頁。他要試著學習吳易之那種寵辱不驚，淡然如水。

  “傻兒子，你終於肯靜下心，翻開書了。你是不是一直以為寶藏肯定藏在隱蔽之處啊？哈哈哈哈，其實一件真正值得珍惜的事，往往會出現在你的觸手可及的地方。關鍵是，你要有一顆能夠擯棄繁雜，直指本質的心……”

  李溪臣念完父親在扉頁上留下的話，似乎看見了迷霧之後的大陸。

  若有所思合上了書頁，李溪臣注視著青皮封麵左上角的那張白底名框，隻見其上寫著六個篆書小字，細細分辨之下，竟是——

  《南華真經·總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