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於塵土中見性情
作者:蕭衫      更新:2020-04-14 08:48      字數:3739
  十家牌法,是春秋以下第一人王陽明為剿匪所創。它規定每十家為一牌,牌上注明各家的丁口、籍貫、職業,官府會依據牌上信息不定時輪流巡查。若發現有一家隱匿盜賊,則其餘九家連坐。

  說來可笑的是,此法本為王陽明為了剿匪不得已而用,後來卻成為了容民畜眾,安定百姓的方法。而這個轉折的關鍵,在於一個人,那就是那個將王陽明一世功績,萬載心學一並抹殺的白龜攝相張居震。

  所以李溪臣在路上一直在對潘二八表明自己此番不願意暴露行蹤的願望,而潘二八也知道李溪臣絕不可能是為非作惡之人,便滿口答應了李溪臣的請求。

  “李大哥你放心,我知道你身份特殊,必然是不想讓我們這些鄉下人知道你身份的。我家偏,離村子遠,往常也沒人來往,所以不會有人發現你的。”潘二八說的很淡然,但其中不無窮在山野無人聞的悲哀。

  當二人走入已經斑駁的夯土矮院,便看見其中養著大大小小三四十隻家雞。滿地的雞屎讓潘二八不好意思起來,趕緊拿起靠在牆頭的笤帚匆匆忙忙的掃了起來。李溪臣從小成長於村莊,對此不但不厭惡,反而再熟悉不過,於是便直接抬腳走進了院中,用行動表明了自己的心意。

  潘二八看見此景,心中更是多了一份敬佩。

  也許是聽見了屋外的聲音,房中的老婦人扶著門框探出了身子,在看見李溪臣的瞬間,眼中便放出光來,就仿佛見到了女婿一般,語氣格外驚喜:“二八,這是?……重九你愣著幹嘛?快端凳子啊,哦,對了,順便倒水啊!”

  李溪臣看著如此熱情的大娘,有些受寵若驚。而潘二八也察覺出了李溪臣的尷尬,連忙解釋道:“李大哥,真不好意思啊。我娘本來就好客,再加上好久都沒客人來了,所以才會……”

  “誒,大娘不但不嫌棄我,反而這麽熱情,我開心還來不及呢。”李溪臣對潘二八說完,便對老婦人解釋道,“大娘,我叫李溪臣,是潘姑娘的朋友。”

  “娘,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恩公啊。”潘二八怕朋友二字,讓求婿心切的娘親更加誤會,連忙補充解釋道。

  但恩公也不妨礙成為女婿嘛,大娘是越看李溪臣這個俊後生越喜愛,就差直接問生辰八字了。

  “哥哥,坐。”潘重九把凳子端到了屋簷下後,便趕忙拉著李溪臣坐在了其上。李溪臣感受著淳樸的熱情,雖覺受之有愧,卻不知如何拒絕,隻好不安的將屁股落於板凳之上。

  板凳很矮,並不算舒服。而重九遞來的一瓢水,更是渾濁不堪。

  “娘,我留李大哥在家裏住幾日,就當報恩了,不妨事吧。”潘二八放下籃子後,邊掃地邊對潘大娘說到。

  “隻要恩公不嫌棄,那再好不過了呀!”大娘本就對李溪臣“圖謀不軌”,哪裏舍得讓他輕易離開。

  李溪臣本想提醒大娘不要與外人言及自己的行蹤,但卻在看見她扶牆而走的孱弱身軀後打消了這個念頭。李溪臣邊喝水,便觀察著四周,隻見此處位於山腰之上,地勢也頗為崎嶇偏僻。想必是山下的土地過貴,所以隻好將家安在了這種無人看得上的地方。不過這倒也不全然是壞處,起碼無人相爭之下,便可適當把院子圍的大些。否則今日李溪臣來,恐怕都沒有多餘的一間房可以容身。

  潘二八掃完了地,還灑了灑水,蓋住了灰塵。李溪臣看

  她趕了一路後,竟然一刻不停的拾掇起了家,便勸她歇息歇息。但潘二八卻笑著表示自己不累,在用袖口擦了擦滿頭的細汗後,便轉頭進了南邊的房子,鋪起了床。

  李溪臣雖然是客人,卻也覺得十分不好意思,他剛想起身幫忙,卻被大娘勸下,同時還被逼問著一些諸如你是何方人士,從事何種職業等亂七八糟的問題。李溪臣自然不敢實話實說,隻好一味的遮掩打岔。

  幸好,潘二八沒多久就從房中出來了,聽見大娘不著調的話,立刻阻止道:“娘!你問這些幹嘛呀?李大哥是太守看見都下跪的人,他不願意讓別人知道他的行蹤,你就別問了嘛……”

  太守下跪這幾個字,瞬間讓沒見過大世麵的老婦人噤若寒蟬。像她這般的淳樸山民,是看見牌長都要心生畏懼的。在她看來,李溪臣能讓太守下跪,便已尊崇到了極點,這種身份,自己的女兒無疑是配不上的。

  窮苦人,是很容易自卑的,也極其擅長退縮。所以,老婦人連忙端正了自己心態,不敢再呶呶不休。

  “二八就會誇張,太守分明跪的是其他人,我不過是狐假虎威罷了。”李溪臣看出大娘眼中的距離感,連忙解釋道。

  “誒,能跟在老虎後頭的,肯定也威風的緊。”老婦人搖了搖頭,不敢再想那些不著邊際的事,轉而說到,“恩公啊,我們這……可沒有白麵饃饃啊。”

  李溪臣自然明白潘大娘話裏的擔心,連忙解釋道:“大娘說哪裏話,我又不是什麽富貴子弟,你們能吃的,我就能吃。而且我也不白吃飯,我可以幹活,別看我瘦,我可有把子力氣呢!”

  “你可別說大話哦,這可要吃了才知道哦。”大娘笑著道,顯然不相信他能咽得下那些如同糟糠一般的東西。

  有的時候老人家的話還是要聽的,因為他們說的話往往會被驗證。

  潘二八為了接待客人,已經極力將中飯做到力所能及的豐盛和美味了。但李溪臣還是差點沒咽下去。食材差還倒在其次,主要是缺油少鹽,所以那些本就粗糙的野草就更顯得寡淡無味,不管怎麽咀嚼,都會卡在喉嚨口吞不下去。

  李溪臣對此沒有任何嫌棄的意思,反而想著解決這個問題。可是此處山矮且近村,山中野味恐怕早就被打的所剩無多,再加上山地缺水貧瘠,種植綠蔬更是困難重重。

  “這一時間還真不知如何解決這種難題”李溪臣對繁華姑蘇城外,僅僅幾裏之遙的山村居然窮困至此,有些不敢相信,隨即又對潘二八打心眼裏敬佩起來:“這種天然稟賦,又加之老父已逝,幼弟尚小,潘姑娘還能把這個家操持成這副樣子,已是心靈手巧,難能可貴了。”

  李溪臣自忖自己做不到她這般堅韌和樂觀。

  為了不吃白食,李溪臣便在午後抽了空,上山砍柴,入溪挑水,倒也幹的賣力。等到夕陽西沉,李溪臣又幫著潘姑娘將雞趕回了籠中。

  讓李溪臣震驚的是,晚上的飯居然蒸了一碗雞蛋羹,雖然還是沒有油,卻也出奇的美味。李溪臣看著重九每一次試探著把筷子伸向自己麵前的蛋羹,又一次次在二八的瞪眼中悻悻的縮回了小手,二話不說就拿起勺子將蛋羹一分為三,舀入了他們一家三口人的碗中。

  “一個大病初愈的老人,一個比誰都勤快辛勞的女孩,一個還長身體的孩子,這碗蛋羹怎麽也輪不到我這個青壯之年的男人來吃。

  ”李溪臣說完,還不等潘二八拒絕,便二話不說夾起野菜,就著糙米飯囫圇咽下了肚中。

  李溪臣這種行為,就連還不懂事的潘重九也被感動了。

  ……

  吃完了飯,李溪臣在牆根外就著清風與明月,美美的洗了個冷水澡。等到李溪臣擦幹身體,穿好衣服,便轉身向自己的那間草房走去。但李溪臣還未踏進門檻,便察覺到屋內有人,於是趕忙用換下的髒衣服將南華劍包裹了起來,隨後才踏入其中。

  “溪臣哥哥,你洗好澡啦!”令李溪臣萬萬沒想到的是,房內的人居然是潘重九,他眼神帶著無比的期待看向自己,語氣之中更是無比的激動,“溪臣哥哥,你現在有空了嗎?”

  “有空啊,怎麽啦?重九有事啊?”李溪臣把坐在凳子上,摸著重九圓圓的腦袋,好奇的問到。

  “有事有事!”潘重九本就是天真的孩子,根本不會隱藏心思這種成年人才會的技巧,隨即開口說到:“溪臣哥哥不是說要幫我改名字嗎?我也想有一個像哥哥這麽好聽的名字……”

  看著滿臉期待的小臉,李溪臣這才回憶起早上許下的承諾,於是沉思了片刻道:“重九字意膚淺了些,聽上去倒還可以,況且你娘也叫習慣了,音就不改了吧。嗯……我看不如就改成崇久,崇是崇尚的崇,久是長長久久的久。有了這個名字,你就可以如願一直陪在你姐姐身邊啦。”

  聽到自己也有了正兒八經的姓名,重九心中立刻油然生出如願以償的滿足感,不由得手舞足蹈起來。

  “九兒,你怎麽跑到這來了?快跟姐姐回去睡覺!”潘二八看見在李溪臣房中活蹦亂跳的弟弟,連忙製止道,“李大哥累了一天了,你讓他好好休息休息……”

  “哦……好吧。”重九神色暗淡下來,低下頭繞到了姐姐身後。

  潘二八將牽過弟弟的手,給李溪臣報了一個微笑道:“李大哥,時間也不早了,你也早點睡吧……”說罷,便在李溪臣的目送下拉著重九走回了自己的房門,而後著急的熄滅了房中如豆的枯燈。

  現在的時間其實還早,若是在姑蘇城,恐怕那些穿金戴銀的公子哥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李溪臣知道,二八這是為了省燈油,多年養成的習慣。

  世界上很多的窮人,是看不見燈火通明的繁華的。但就是這種仔細到連一滴水,一盞燈都去小心照顧的習慣,正是鄉土之中無數百姓在塵埃中摸爬滾打才養成的性情。

  當然這種略顯清冷的孤獨,也倒不全是壞處。它起碼可以讓人無聊到去和心靈去對話,然後在無所事事的孤獨中,咂摸出一些人生的味道。

  李溪臣此刻也正需要這種黑暗,因為它雖然一無所有,但卻漫漫無期。他可以在其中得到最想要的時間,況且這種時間還無人打擾,無事可慮。

  為了抓住這種珍貴的時光,李溪臣在將南華經劍藏到房梁之上後,便立刻在草席之上打坐調整起了氣息。他聽著山村獨有的蟋蟀蟲鳴,竟然很快的便完成了凝神入定。

  按吳易之的所說,南華玉中藏著這個世界最為珍貴的秘寶。但當李溪臣滿懷期待的將神識探入貼在胸口上的南華玉後,卻隻看見了一間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一間竹屋。

  那間屋子對李溪臣來說,確實是世上最難得的寶貝了。

  因為它是李溪臣永遠也回不去的,故鄉裏的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