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隱隱於市，小隱隱於野。

  李溪臣看著姑蘇城熙熙攘攘的城門，再次麵臨著一個兩難的選擇。進得城門，哪裏都能討一口飯吃，隻是覺得憋屈，更覺得那滿城的軟紅香土實在俗氣；若不進此門，自然可得一份自在，隻是這姑蘇城外都是新羅棋布的村莊，並無荒野可以遮身，若是貿然進入，以現在的十家牌法，恐怕馬上就被官府所知。在這姑蘇城，若是被官府所知，也就是被墨家祖庭所知，這是現在的李溪臣還不願意看到的事。

  “隻能先進去看看了，若是能找到既能隱身又能謀食的清閑差事，則是上上之選。”李溪臣忖罷，跟著入城隊伍之後，慢慢往前挪動。排到門口，守門的小吏攔住了李溪臣，伸出一隻手，頭也不抬的說到：“入城稅一文。”

  李溪臣眉頭一皺道：“我又沒有帶貨物入城，為何收我稅金？”

  “喲嗬？你這個鄉巴佬不會是頭一遭入城吧！”小吏從馬劄上站起，對著李溪臣喝道，“別廢話，要進城就是一文錢，沒錢就趕緊滾一邊去。你不想交，大把人願意交。”

  “聖朝無此律法，你們怎敢巧立苛捐雜稅？”李溪臣袋中無錢，雖知此時不易聲張，卻還是無可奈何的問到。

  小吏不耐煩的把腰間的佩刀擺在了桌上，發出“哐當”的撞擊聲，表情已經十分不悅：“這種事，你去問太守去啊，問我有什麽用？你以為這一文錢我能分到一厘嗎？再說不收這個稅，大大小小的官員靠朝廷發的那點俸祿，早他娘餓死了。你要是沒錢，趕緊滾一邊去，要是再聒噪，就讓你嚐嚐老虎凳的厲害！”

  “年輕人，趕緊走吧，你在這邊礙事，耽誤了早市，我們的貨物就賣不出去了。”後麵一位背著一大筐蔬菜的中年菜農，語氣也頗為不耐煩。

  “就是啊，一文錢都沒有，還入城個什麽勁啊……”

  “對對對，趕緊讓讓，你瞧瞧後麵的隊都排成什麽樣了……”

  聽著後麵無數嘈雜的人聲都在不知好歹的向著城門守吏說話，李溪臣真不知道該作何感想，臉上的尷尬顯露無疑。

  “恩公？”忽然後麵的隊伍中冒出兩個人影，朝著李溪臣走來。李溪臣定睛一看，前麵為首的女孩左手提著個用藍布蓋著的籃子，右手牽著一個小男孩，正是當日與墨溪出手救下的姐弟倆。

  女孩走近一看，確定了李溪臣正是當日出手相救的公子，便笑意如花，無比開心的道：“聽聲音隻覺得有些像，沒想到真的是恩公你啊！”

  李溪臣沒想到還能見到他們姐弟倆，一時出神，反應過來後急忙笑著點了點頭，不無羞赧的笑道：“什麽恩公啊，快別那麽說。”

  女孩卻不回答，反而從胸口掏出一個布袋，小心翼翼的打開一層層嚴嚴實實的包裹，從十多枚銅錢中取出三文，交給了守吏，同時唯唯諾諾的道：“守吏大哥，恩公可能是忘了帶錢了，他的稅我幫他交了吧。”

  守吏守城收稅多年，什麽事也遇上過，此刻見有人出頭，也不願再生事端，便毫無禮貌的用刀點了點身前的桌子，示意女孩將錢放在其上。

  女孩蹲下身子，恭恭敬敬的將三文錢擺在桌上，隨後便帶著李溪臣和弟弟趕忙進了城。守吏看也不看，便用刀鞘將三文錢刮到了一旁的錢鬥之中，而後長長的隊伍又開始流動起來。

  李溪臣無言的跟著姐弟身後，想起當日和墨燃入城的情景，便推測出當日未收稅金的緣故，必是由於守吏認出了墨燃爺孫倆。再回顧剛才發生的

  事，李溪臣隻覺得天下之人，無一不是欺軟怕硬之輩，狗苟蠅營之徒，為了一點蠅頭小利，便迷失了自己的本心和意願。

  “三個人就是三文錢，姑蘇城四道門，每天入城出城的人怎麽也有三四萬，這幫人真是擅長盤剝百姓啊。你們就不反抗一下嗎？”李溪臣越想越氣，對姐弟倆問到。

  比墨溪還大個一兩歲的姑娘將籃子上的布料打開一角，露出其中滿滿一籃子的雞蛋，答非所問的道：“這籃雞蛋送給王大爺的小吃攤，他答應給我一百文錢哩……”

  李溪臣知道她的意思，但有得賺，不對的事便對了嗎？不該忍的事就得忍了嗎？

  “不過這還是要多虧恩公你們，要不是你們給的銀兩，我娘早死了，我們也養不起這麽多隻母雞……”女孩對李溪臣的感激之情溢於言表，感激完了，也不停嘴，繼續說到，“我算過了，再賣個十幾次雞蛋，弟弟上私塾的錢便存夠了，鄉下的私塾雖然比不上五教十派，但學成之後，做個小吏總不成問題的……”

  李溪臣聽完女孩的人生規劃，心中竟有一絲不悅，語氣自然也僵硬了起來：“你難道想讓你弟弟成為他們那樣欺壓百姓的人嗎？”

  女孩聽出了李溪臣語氣中有氣，她有一些害怕，過了好久才猶猶豫豫的道：“我不懂那麽多大道理的……我隻是覺得……覺得這樣不至於餓肚子，也不用淪落到賣身才能給娘治病的地步了……這樣，難道不好嗎？我們村好多有出息的孩子，都進城謀差事做的呀……”

  李溪臣一愣，沉默了起來。細細思慮了許久，他終於明白，這個姐姐沒有錯，為了蠅頭小利屈服於現實的無數老百姓也沒有錯，甚至那個守城的小吏也沒有錯……他們不過都是為了生存而已。生存，又有什麽罪過呢？要是這樣也是罪過的話，那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大的罪人。

  可為什麽，明明無罪的出發點，會把這個世界弄得這般混亂不堪。

  李溪臣隻覺得滿街的叫賣之聲，就仿佛野獸在山林之間覓食發出的怒吼。

  “你沒有錯，是我膚淺了。”李溪臣誠懇的向這個用瘦小肩膀扛起一個小家生計的小姑娘道歉，“對了，還不知道你們姐弟倆叫什麽名字呢？”

  “我姓潘，叫重九。”一直躲在姐姐身後的弟弟忽然勇敢起來，對著李溪臣說到，“我姐姐叫二八。”

  “這名字好奇怪啊。”李溪臣從沒聽過這樣的名字。

  姐姐小臉一紅，羞赧的道：“窮人家的孩子，都是用出生的日子當個代號的。這個世道，沒有背景，也沒有文化，就是這樣子的……”

  李溪臣這才反應過來，這個問題自己就不該問，隻好安慰道：“沒關係，如果你們願意的話，我可以幫你倆取個名字啊。”

  “真噠？”潘重九喜形於色。

  但姐姐潘二八卻沒有說話，隻是很溫柔的笑了笑。

  因為王大爺的小吃攤到了。

  一個不大的攤位，擺著三個火爐，一個賣茶葉蛋，一個烤燒餅，一個煮疙瘩湯，生意倒也紅火。

  “喲，小潘來了啊。坐坐坐，早飯吃了嗎？要不要來碗疙瘩湯啊。”王大爺從錢屜裏拿出早已備好的銅錢串，遞到了潘二八手中，然後接過籃子，將雞蛋一個一個放進了木盒之中。

  “三碗疙瘩湯，嗯……再來兩個茶葉蛋吧。”潘二八帶著李溪臣和潘重九坐到了八仙桌旁，對著王大爺細聲細語的說到。

  “喲，這次怎麽這麽大方。嗯……這年輕人

  長的真俊呐，嘖嘖嘖，有眼光……”王大爺語氣頗為調侃。

  潘二八小臉一紅，趕忙解釋：“王大爺，你別胡說，這是我恩公啦。”

  王大爺也不說話，隻是麻利的把疙瘩湯和茶葉蛋端到了桌子上，給了一個“王大爺我都明白”的眼神。

  潘二八將茶葉蛋分給了弟弟和李溪臣，自己拿起勺子吃起了麵前的疙瘩湯，努力把羞紅的臉埋的很低，為了避免尷尬，隻好打岔道：“還不知道恩公叫什麽名字呢？”

  李溪臣此刻也餓極了，三下五除二的將疙瘩湯倒進了肚子，才囫圇不清的答道：“哦……嗯……我叫李溪臣，小溪的溪，臣子的臣。”

  潘二八見狀，傻了眼，雖然不舍，卻還是再點了一個燒餅。李溪臣練連擺手，口是心非的表示已經吃飽了。

  “這碗算老漢請你的，大小夥子怎麽能委屈自己的肚子呢。”王老漢二話不說，就把疙瘩湯和一個燒餅擺在了李溪臣麵前道，“你放心，這玩意成本沒幾個錢，小潘的雞蛋物優價美，這也算我的一份心意吧。”

  李溪臣這才放心起來，再次喝幹了碗中稀稀拉拉的麵疙瘩。

  看著李溪臣一身塵土，滿頭汙垢，又一副餓死鬼投胎的樣子，潘二八試探著問到：“恩公，那日與你一道的姑娘是不是你的戀人啊？”

  “啊？哦，不是不是，嚴格意義上我不過是他們家的一個家仆罷了。”李溪臣把茶葉蛋一分為二，很自然的把其中一半放到了潘二八碗中，搪塞著說到，“還有你千萬別叫我恩公了，我年紀應該比你大兩歲，叫我李大哥就好了。”

  潘二八看著這半個茶葉蛋，眼中出現了一抹從未有過的驚喜，語氣也開心了起來：“那李大哥，你現在是不是沒有地方可以去啊？”

  李溪臣驚訝的看了一眼潘二八，忽然發現她淳樸的眼神之中竟然透著一股機靈。李溪臣沒有否認，直接點了點頭道：“不過你別擔心，我想姑蘇城那麽大，找個差事總不會很難的。”

  沒想到潘二八直接搖頭道：“這座城市雖然大，但是沒有關係的人是紮不下根的。要是這麽容易的話，我也用不著賣身了……”

  李溪臣想了想，便知道她沒有說謊。

  看著李溪臣蹙起了眉頭，潘二八再一次看透了他的內心想法，笑著道：“要是不嫌棄我們鄉下窮，不如和我們回家。雖然賺不到錢，總不至於挨餓。”

  “這……”李溪臣承認有些心動，卻也擔心給潘二八一家添麻煩，畢竟他們也不富裕，隻好婉拒道，“無功不受祿，我還是不麻煩了。”

  潘二八將茶葉蛋細細的品嚐完，笑著道：“沒有李大哥的幫助，我們一家人還不定怎麽樣呢？再說李大哥一看是讀書人，要是能教一教我弟弟，肯定比上私塾劃算。所以李大哥能到我家做客，不但是給了我們一個報答的機會，更是讓我們占了便宜哩。”

  這一席話說的是有理有據有情，讓李溪臣找不到一絲拒絕的理由。再加上本就心動，於是便同意了下來。

  看見李溪臣點了頭，潘重九直接開心的蹦了起來。

  潘二八隨即將飯錢一付，便挎起籃子帶著李溪臣往城門走去。一路上，三個人穿過繁華，卻與繁華無關。

  走過喧鬧的街道，跨出熙攘的城門，繞過蜿蜒的田埂，李溪臣看見了一縷縷炊煙掛在草房之上。那裏有城市中少有的煙火之氣，它並不高雅，反而有些低入塵埃。

  李溪臣知道這種味道，叫做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