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不測風雲
作者:刹時紅瘦      更新:2020-03-06 22:23      字數:3564
  晨藹未散,鍾鼓聲響,建極殿外已經有百餘玉色絹衣、寬袖皂緣的貢士肅然而立,他們便是今春將要應取廷試的考生了。

  不全是年輕的麵孔,也有的已經兩鬢泛白、滿麵滄桑,但無一不是精神抖擻、挺胸昂然,雖然在這些人中,注定不是個個都能平步青雲位極人臣,絕大多數也許都隻在今日唯一一次涉足宮城。但這並不能挫毀這些士人的熱忱,天下泛泛儒生,當通過重重關口,有朝一日能夠站在建極殿前,成為天子門生,這已經不負十年寒窗苦讀,誰管日後是不是終生營營苟苟呢?

  蘭庭也同樣仰望著麵前這座恢弘的殿堂,仰望著金光琉璃瓦、重簷歇山頂,他的曾祖父和祖父曾經站在這裏,而今日,他也總算和先祖們一樣,抵達了龍門之下。

  但內心是一片平靜的,他清楚他雖站在這裏,但還並沒有實現誌向。

  其實這些年來,他也並非沒有猶豫動搖,自己的誌向究竟是什麽呢?經濟仕途這條名利之路有違他自幼汲取的誌趣,他那時也是心存疑問,為何祖父一邊引導他步上那條疏遠功利的學徑,一邊又將他推上了此一和所樹立的誌向看似南轅北轍的迥途,當經過那夜清遠台的輾轉反側,他做出了遵從親長的決定,可未見得明白了原因。

  直到在這三載,他於服喪之時閉門深思,才算是通徹了。

  道路並不能決定你將抵達之處,宦海浮沉未必不能保持一顆赤子之心,正如古人有的棲居山水桃源,但所求也無非終南捷徑而已。

  居軒冕之中,不可無山林的氣味;處林泉之下,須要懷廊廟的經綸——這就是祖父賜字“逕勿”的含義,希望他走上的雖是一條遍布功利誘惑的道路,但始終勿忘淡泊清靜。

  所以今日這場殿試,並非對他的終極考驗,而是躍過這道龍門之後,真正的考驗才算開始。

  隨著讚禮聲聲,貢士們列隊步入殿堂,足下是金磚漫地,北向設雕漆寶座,座上雖說空無一人,但誰也不敢直視那把代表至高權威的龍椅,他們隻能繼續聽循讚禮,肅立默聲、三跪九叩,視線最泛所及,也不過是和璽彩畫、朱紅檀柱,有的人僅僅隻是耳聞考官代宣聖旨,已經激動得渾身微顫。

  九五之尊隻是升座受了拜禮,繁重的政務讓他沒有辦法在建極殿逗留整日,但今年皇上特意下旨讓太孫秦裕於金殿監考。這位一國儲君今年不過才十四歲的年紀,稚嫩的肩脊其實還有些撐不起那套華麗的禮服,頭上的五色九旒冕也未能給這個少年增添多少威嚴,但他儼然已經十分努力的端穩架勢,以至於讓那雙溜圓的眼睛裏滲出陰森來。

  可陰戾並不能代表威嚴。

  如果春歸在這裏,她一定會觀察到太孫的麵容上也長著一粒朱砂痣,位置在上嘴角,必會感歎天家就是天家,怎麽子子孫孫都有朱砂痣作為顯征,活像是防假的密押一般。

  少年儲君其實也並怎麽心甘情願留在太極殿,和這些在他看來索然無趣的貢士們磨耗整日,他有些不明白這麽多考官在場,且四圍又佇著幾十個宦官,眾目睽睽之下,誰敢在金殿之上舞蔽?犯得著再增加他這一雙眼睛?!

  其中道理,不是太傅未曾教授,而是太孫殿下根本沒有仔細聽。

  取士擇官對於治禦國政而言是極為重要的大事,皇上讓太孫監考也是顯示對於廷試的重視,這是皇家公之天下對待士人的態度,作用又哪裏是為了防範舞蔽?

  “趙蘭庭坐在哪裏?”看似百無聊賴的太孫突然詢問身邊的宦官。

  太孫當然並非不識蘭庭,實則上因著沈皇後的督促,太孫有那麽一段時日常常往太師府拜訪,但他顯然並不是真心實意的想與趙門子弟交近,趙太師過世之後,蘭庭居家服喪,這三載時間,太孫名正言順不往叨擾,已經是三年不見,且今日在場應試將近兩百貢生,著裝穿戴一模一樣,太孫也懶得親自去找蘭庭的坐席。

  “就在第三列。”宦官拈腳數了一數:“第七行。”

  蘭庭此時正看頒發的策題,試論所謂各區選派糧長這項國策應不應當廢除,他微微的蹙著眉頭,當然不是為了這道策題大大出乎預料,事實上金殿廷對的策題雖說並不都是天子擇定,但當今聖上因為重視取士,自登基以來,屆屆殿試都是親自出題,那自然便不可能提前泄露了,考生們根本無從料題在先。

  但蘭庭因為汾州之行,鑒於焦滿勢涉嫌害命案,以及施良行及其黨羽靠著攤派糧長牟取重賄,其實早已寫成一篇策論,呈訴糧長製對州縣百姓造成的重壓,這一製度已經遠遠背離了太祖在建國之初時設立的初衷。但他無官無職,策論不能直達天聽,隻是交呈給許閣老過目,許閣老當即表示此製既已成為百姓之害,當奏議廢除。

  可廢除選派糧長談何容易?不僅會損害各地官員的利益,且也會給戶部造成困難,每年偌大一筆押送賦稅的資金從何而出?在沒有解決這筆經費之前,空言廢除隻能引發朝堂之上爭論不休,皇上左右為難。

  許閣老甚至提議裁減藩王奉祿,用這筆資金緩解百姓之困。

  要說來建國至今,皇子封王世襲罔替,各親王、郡王、將軍等等宗親均享厚祿,對於朝廷而言的確是巨大的負擔,許閣老提出裁減王爵之祿緩解百姓之困確然是為造福社稷,可這必定也會開罪一大片的宗親,他們都是秦氏子侄,是皇親國戚,自認高人一等,理所當然應該享受榮華富貴,誰敢動搖他們的利益,那就是和天家作對,是亂臣賊子罪當誅斬。

  而當今聖上雖說有誌肅清官場、中興社稷,但手腕卻遠遠不夠狠絕,他的慈悲心腸也會顧及遠近宗親,許閣老倘若一定要裁減藩王,蘭庭實在不知皇上最終會如何決定。

  今日以糧長製為策題,似乎顯示皇上正在為此兩難。

  該如何策答,蘭庭必須深思。

  是以他久久未曾動筆,兀自蹙眉考慮,忽聽一問:“表叔可是今春榜首呼聲最高之人,怎麽竟像是被策題給難住了的模樣?”

  雖說四周的貢士多數都在專注應答,可太孫殿下這一提問仍然引起了不少側目——考場之上,代表皇家的儲君卻把考生以私情稱謂,這實在有違背取士公正的嫌疑。

  蘭庭忙避席持禮:“回稟殿下,恭應廷對,自當慎重為先。”

  太孫挑起唇角笑笑:“孤聽眾議聲聲,皆道今春狀元非表叔莫屬,未知表叔是否也有此自信。”

  “不敢自滿,量力而行。”

  “也是,所謂天有不測風雲……正如昨日尚還春光明媚,怎料到今日竟起風沙。”太孫深深盯了蘭庭一眼:“要真有個萬一,還望表叔莫太沮喪才是,全當這是上蒼給予的一場磨礪吧。”

  在蘭庭座席不遠,有一個年過而立的貢生,莫名也是輕卷唇角,似乎誌在必得。

  ——

  京都朱家,偏是在此風沙怒號之日,一掃連日以來的陰沉。

  朱大舅探訪友人歸來,直衝老太爺的書齋,險些沒和一個綠腰窈窕的婢女撞個貼麵,驚得朱大舅急忙後退一步,賠禮道:“趕著給老太爺問安,倒是險些衝撞了姑娘。”

  婢女剜了一眼大舅,意興十分蕭索:“這個時候老太爺剛好是方便了,大老爺好生問安吧。”

  朱大舅的眉心忍不住輕輕一跳,到底是沒敢更多表示。

  他進屋的時候,正見老太爺還在扣衣領,又掃了一眼羅漢床上皺巴巴的錦褥,朱大舅眉心又跳了一跳,隻連忙把打聽來的好消息一股腦的說給老太爺知曉:“趙蘭庭自恃盛名,以為連中三元有如囊中取物,但這回,他可真應了一句傲慢不遜者天降舛難,登高必跌重了!”

  “這話怎麽說?”老太爺立時來了興趣。

  “此屆會試,第五名者任往複,其舅父竟然是宋國公夫人的姨表兄,所以走通了宋國公的路子,正好今年皇上授令太孫殿下監考,太子妃可是對宋國公再三保證,狀元必能取中任往複,龔尚書是個通透人,怎會違逆太孫心意?趙蘭庭這回無緣金榜之首,且看他難道還能質疑太孫及宋國公府徇私舞弊不能!”

  老太爺拈著胡須,微微笑了:“他連中兩元,尚且不設慶宴,這是憋著一口勁要三元及第呢,若真功成,倒是可能官途亨通,但一旦閃失,盛名之下其實難符,那可就淪為全天下的笑柄了!再者任往複背靠著太子妃的父族,太孫殿下怎容他被同年趕超?蘭庭今後官職,畢生都將被任往複力壓一頭了!”

  “那可不是?同年有的時候雖說是守望相助,但陷魁首之爭,自來就是水火不能相容,保不定太孫殿下為了徹底壓製趙蘭庭,幹脆將其排斥在三鼎甲之外,那他這回樂子可就鬧大了。”

  “蘭庭畢竟是三娘的親骨肉,你當舅舅的怎能如此興災樂禍?”老太爺裝腔作勢地蹙起眉頭:“待殿試後傳臚唱名,咱們前往太師府安撫勸導才是應當,他年輕氣盛目中無人,咱們當長輩的總不能因此銜恨,就算看在你妹妹的情麵上,也當教導他受此波折,正應改過自新,可千萬莫要自暴自棄才好。”

  “父親說得是,是兒子輕浮了。”朱大舅當即立正站好恭順受訓。

  老太爺十分滿意的看著兒子,又拈著胡須一本正經道:“把這事告訴青玉,也是為了讓他從中汲取教訓,還有就是切忌不能一蹶不振,一回失利不算什麽,正該發奮圖強,等三載之後再下試場!”

  說到這兒,老太爺突然就醒悟了:“快快快,再快備份厚禮,等幾日我要親自拜訪龔尚書,經過這回,太孫殿下必定對他提攜有加,如果他能替我們引見,還怕青玉三年後不能高中金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