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夜半鍾聲(5)
作者:羊行屮      更新:2021-07-14 16:53      字數:3237
  我的身世,相識多年的讀者朋友都有所了解,不多贅絮。故此,分不大清很多親戚之間的稱呼,一時間拿捏不準這個“蠱王”是月餅的外甥還是侄子,張嘴憋了幾秒鍾也沒喊出正確稱呼,耳膜依然被“舅舅”兩字震得嗡嗡作響,甚至有些輕微暈眩。視線裏的月餅,緊抿著嘴唇,臉色青白,細長的眼睛中,掠過一絲毫不遮掩的——哀傷。

  ??“眾陽一陰,十月懷胎,數蠱入體,蠱王降臨,蠱女化灰。”

  ??這二十個字,零散成無數個相同的字,在眼前飛來掠去,仿佛要拚湊出月餅從未提及的姐姐,生前所遭受淩辱、痛苦的畫麵。忽然,所有的字頓住,合成一根細長尖銳的刺,直插心窩。冰涼卻灼熱的異樣痛楚,如同從指縫溢出的流沙,緩慢卻不會停止的從頭頂灌入,順著血管蔓延到身體每一處能夠感知“痛苦”的神經末梢。

  ??一瞬間,我忘記了即將出現的蠱王、忘記了詭譎莫測的危險、忘記了鐵嶺關樹林裏暗藏的殺機。思緒如暴雨洗掠的大海,翻騰洶湧,零碎的記憶碎片像被海暴擊碎的木船碎片,從海水中旋轉漂浮,跌宕起伏於海潮中漸漸消褪的雪白的泡沫中……

  ??每一板殘破碎片,都鐫刻我對月餅的記憶。

  ??我終於懂了!為什麽月餅會在開懷大笑的時候,眉宇間依然有一抹淒涼;內心火熱卻總是擺出一副拒人千裏之外的冰冷麵孔;從網上看到某條神秘事件的新聞拎著背包失蹤十天半個月;為什麽如此痛恨世間的惡卻從不做純粹的善!

  ??童年,如同一塊柔軟富有韌性的橡皮泥。精美或者醜陋的造型,取決於捏造它的那雙手。無心為之的失誤或者漫不經心的力度,都會造成無法複原的錯誤。隨著時間風化,在成年後幹涸成一道道觸目驚心的疤痕。

  ??月餅心底,埋藏著一條無法愈合的傷痕,正如深藏於太平洋底11034米的馬裏亞納海溝,冰冷、黑暗……或許還潛伏著不為世人所知的怪物,窺覷遙不可及的海平麵,積蓄能夠破海而出的力量,等待將恐懼和死亡帶給每一個人的那一天。

  ??“南曉樓,他來了,他終於來了。”周遭的雜樹隨著夜風沙沙作響,和月餅的聲音形成極為怪異的同頻共振,“我找了他十多年,沒想到他一直在等著我。嗬嗬……”

  ??這時候,任何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我沒有言語,默默地站在月餅身側。冷月揮灑著寒芒,映著我們斜長身影,和密林邊緣的陰影糾纏覆蓋,逐漸融為同一片黑暗。

  ??“舅舅,了不起呢!”半男不女的動靜在林中回蕩,根本辨識不出方向,“真沒想到,你破了桃花源的幻族、黃鶴樓的魘族布置的局,找到《陰符經》第三條線索。我真希望你分析不出《楓橋夜泊》的暗示,這樣咱們舅侄就不用見麵。畢竟,真正的蠱族,隻剩咱倆了。”

  ??我心說反派出場前非要說這麽多話麽?這是哪兒慣的熊毛病。忽然又想到一件事,頗有豁然開朗感,對著林中回了句:“咳咳,我說蠱王啊,舅舅對應的是外甥不是侄子。可憐孩子,看來是沒念過幾天書。快快現身,讓你南舅舅瞅瞅,到底長啥樣兒?”

  ??“原來是外甥?”月餅壓著隻有我能聽見的嗓音,“我也以為是侄子。”

  ??“你們蠱族天天研究花鳥魚蟲,搞不明白中國傳統尊稱不奇怪。”我心裏懸著的那塊石頭,終於落下了。

  ??月餅能這麽說,顯然已經把情緒狀態調整到最佳狀態,從充滿仇恨的黑暗中走了出來。也就是說,他已經為“一分勝算”做好了“十分準備”。

  ??估計蠱王讓我這句話噎得夠嗆,隔了半根煙工夫,才飄出一句:“南曉樓,出版幾本破書真把自己當作家了?這時候還跟我賣弄……”

  ??破書?

  ??這倆字戳到我的情緒點,心頭蹭蹭躥火,正要效仿“諸葛亮江東舌戰群儒”,來幾句漂亮的反擊。就這麽張開嘴剛要說話,正好有隻小咬兒什麽的夜蟲,吸進了嗓子眼。

  ??我使勁吐著口水,反倒覺得蟲子順著唾液淌進喉嚨,粘在舌根裏麵。那種幹嘔、癢癢、咳嗽又吐不出來的感覺,有過這種經曆的朋友或許能感同身受。

  ??怪惡心的,我就不多描述了。

  ??我小聲嘀咕“人倒黴喝涼水都塞牙”,卻發現了一件極度恐懼的事——我說的竟然是“走!咱們進林子解決大外甥”。

  ??我下意識摸著喉嚨:“我剛才說了什麽?”

  ??“還等什麽,趕緊動手!”我聽到的自己聲音卻是這句話。

  ??那隻小咬兒,應該是某種蠱蟲。控製中蠱人舌頭或聲帶,講出施蠱人想要說的話。如果月餅沒有察覺,按照我所說的去做,那就等於中了蠱王早就布置好的圈套。

  ??我沒敢再說話,急忙擺擺手,做出驚恐的表情,指指嗓子。然而,我從月餅眼眸中,看到自己極其自信的神態,頓時慌了神:“月餅,我中蠱了,別相信我的話。”

  ??“月公公,怎麽這麽慫?連侄子和外甥都分不清的人,怕他個鳥。”

  ??冷汗,“嗖”地從後背冒出,順著脊梁滑至腰帶位置,左右蔓延,像一條冰冷的鐵絲,貼在腰部。我死死咬著嘴唇不發出聲音,奇妙的涼意讓情緒稍稍平複,閃過這樣一個念頭:“這種蠱,在極短的時間就可以影響聲帶、麵部表情。蠱毒遍布全身,或許會控製我的行動和思維。如果真是這樣,根本不用蠱王動手。要麽,我在月餅沒有察覺的情況下偷襲,要麽,月餅在我偷襲的時候反擊。”

  ??“你有點兒不對勁。”月餅摸摸鼻子,眯眼盯著我,“南少俠什麽時候這麽激進了?”

  ??那一瞬間,我咬了咬牙,摸出瑞士軍刀,捅向喉嚨能感受到蠱蟲的位置。趁著蠱毒還沒有完全發作,我還能使用雙手,把它挑出來!

  ??然而,手腕、肘部、肩部響起熱鍋炒豆般“咯咯”的巨響,我的胳膊竟然扭曲出怪異的角度,揮刀刺向近在咫尺的月餅!

  ??“傳蠱?”月餅訝異的揚揚眉毛,微微屈膝,刀刃擦著肩膀,布帛撕裂聲中迸出一溜血珠。

  ??我眼睜睜看著不受控製的胳膊突然停住,繼而揮刀掃向月餅的脖子。

  ??“砰!”月餅一擊勾拳擊中我的下巴,身體不由自主後仰,緩慢倒退幾步,“噗通”坐倒在地。

  ??“不要動,不要說話!”月餅從腰間摸出桃木釘,右手捏著我的腮幫子,左手把桃木釘刺入口腔。我隻覺得桃木釘在嗓子眼捅來捅去,塞得滿滿的吐不出氣,口水順著嘴角“嘩嘩”直淌,同時又覺得月餅的動作說不上來哪裏不對勁。

  ??也就是折騰幾秒鍾,我都快把腸子嘔出來了。終於在淚眼朦朧中,看到桃木釘從嘴裏抽出來。釘尖插著一隻指甲蓋大小、布滿黃綠夾雜花紋的蜘蛛,鼓囊囊的肚子被戳破,粘稠的黃色體液糊滿桃木釘,還兀自顫動哆嗦著毛茸茸爪子。

  ??本來像吐出口濃痰般暢快清涼的嗓子,頓時被胃裏上湧出的酸水充斥,我“哇”地張開嘴,吐了個淋漓盡致。

  ??“狗養的,小爺一定弄死你!”我對著密林嗷了一嗓子,擦著嘴角才想到——蠱王母親是月餅姐姐,罵得很不太妥當。

  ??“他的蠱術確實比我厲害。”月餅轉著桃木釘觀察那隻死蜘蛛,“蠱蟲拔掉了,蠱毒還在體內。最多一小時,就能遍布全身。”

  ??我兩眼一黑——啥?!敢情這還有副作用?

  ??“解藥在西北方向,七七四十九米,你們看到就懂了。”蠱王的聲音漸越來越遠,漸漸被蟲豸鳴叫聲掩蓋,隻留下些許微弱回聲——“如果找不到解藥……舅舅,你就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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