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夜半鍾聲(一)
作者:羊行屮      更新:2021-01-21 00:51      字數:36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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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四章 夜半鍾聲(一)

  “拾得,你的名字真真古怪。寒山枕著臂彎,半靠老槐樹,眯眼仰望透過茂盛枝葉的斑駁陽光,“誰家父母會給孩子起這種名字呢?若你真姓拾,斷然不是漢姓,怕不是五胡亂華的異族後裔。

  “你的姓氏很常見麽?天底下有幾家姓‘寒’?拾得爬在樹上,踩著小臂粗細的樹枝,探手夠著枝椏上的鳥窩,“你又取笑我是個孤兒。

  話雖這麽說,拾得倒是沒有惱火神色,指尖堪堪碰到鳥窩:“鳥蛋,生火烤著吃,最香。

  “世間萬物,皆有定數,你又何必殺無謂之生呢?過段時日,鳥兒孵出,林間啾啾,豈不美哉?寒山揪了根青草叼在嘴裏,吮著清嫩草汁,“麻雀父母覓食歸來,發現孩子沒了,該是幾多苦楚?

  無心之語,觸到拾得痛處,略略恍神,腳底踩偏,隨著“劈裏啪啦亂響,從樹上摔了下來。好在拾得身手矯健,空中扭腰調整平衡,穩穩落地。

  幾根樹枝受力,上下彈動,把鳥窩彈起,從樹枝中落下。“吧嗒一聲,正落倆人腳下。

  “這就是你說的定數咯。拾得雙手一攤,無奈地撇撇嘴,“沒落咱肚子裏,反倒便宜了土地爺爺。

  寒山沒有理睬拾得,皺眉盯著青草裏零碎鳥窩,草葉沾粘著青黃色的蛋漿,沉重緩慢地沿著草梗淌動,直至滲進泥土。

  “你該不是在做祭文吧?拾得“哈哈一樂,拍著寒山肩膀,“這篇《亡鳥賦》暫且保管在你滿腹經綸的腹中。青山灣近日封湖,咱們去撈幾條大魚。

  “你一天到晚怎麽就惦記著吃?寒山對著鳥蛋殘骸雙手合十,“我方才在想,萬物出生,是否就是為了死去?那麽,生命的意義是什麽?豈不是沒有意義?

  “所以那麽多的僧道想要成佛成仙啊。拾得揮揮手,似乎要隔斷寒山略顯恍惚的目光,“這麽高深的問題,等咱們百年之後,見到閻王老爺再探討吧。你母親風寒數日,野味最補……

  “你摸鳥蛋撈魚,原是為了家母?寒山略略詫異,注視著自幼長大的好友,“我還以為……

  “不然呢?要不是二老舍口熱飯,我六歲那年就凍死街頭了。拾得笑得很爽朗,潔白牙齒閃爍著碎星陽光,從懷裏摸出一方嬰兒繈褓的裹布,歪歪扭扭用血水寫著“拾得二字,“說來好笑,這到底是我的名字呢?還是告知我‘拾而得之’的身世呢?

  “兄弟,寒山在此立誓,必為你尋得父母所在。寒山抬起右手,捂在胸口,神色肅穆的承諾。

  “尋?嗬嗬……拾得低著頭有些黯然,奮力踢了一腳草枝,“他們若是有我這個兒子,又怎會丟棄?鄰裏都說,我是青樓女子——夜歡愉,沒人要的野種。

  幾株野草,連帶著草根的濕泥,踢得高高飛起。在空中劃出一道曲裏拐彎的弧線,終究沒有擺脫恒古不變,“生於土死於土的宿命——落回泥土,直至枯萎腐爛,化成孕育生命的養分。由鮮活的青草吸收,茁壯成長,寒冬死去,周而複始著生命循環。

  人,是否也是如此?墳也罷,墓也好,即便一抔黃土,每一寸土地,千百年來掩埋了多少屍體?皮肉油脂,滲進泥土,供萬物生長,再被人吃入腹中……

  寒山使勁甩了甩頭,心中很是奇怪。為何最近總是會想這些關乎生命玄之又玄的問題?

  “你不用替我難過。拾得哪曉得寒山那些古怪的念頭,晃了晃傷痕累累的拳頭,“被欺負、嘲笑、挖苦這麽多年,早就習慣啦。誰辱我,我就打誰,打到跪地求饒為止。隻有你和素衣,把我當朋友。

  “素衣兩字方一出口,拾得淩厲的眼神添了三分溫柔:“真是個好女子。可惜,我配不上她。

  “姑蘇大名鼎鼎打抱不平、除暴安良的拾得,是多少女子芳心可可的情郎啊。寒山歎了口氣,抬起細瘦的臂膀,“我若有你這身材力氣,必仗劍走天涯,快意恩仇,名揚天下。

  “你還是安心讀聖賢書,考取功名,做個好官,造福百姓吧。拾得昂起頭,迎著太陽張開雙臂,結實的肌肉如同岩石雕刻般棱角分明,“到那時,我做你的護衛。誰欺負你,我就揍誰!

  “你倆又發夢囈了?銀鈴般的笑聲,隨著柔柔春風,自花香漫天的清野,悠然而至,“拾得,這次又要揍誰啊?寒山,母親的病況,可曾好些呢?

  寒山微微一笑,雙手背負,踱步眺望原野:“素衣,有心了。家母偶感風寒,無甚大礙。

  “喂!寒山,我長得很醜麽?素衣皺著鼻子,噘起櫻桃般紅豔的小嘴,“都不正眼相看?

  “哦?在下隻是成人之美,在兄弟麵前,豈敢唐突他的心上人呢?寒山故意快走幾步。果然,身後落下一根樹枝,還有素衣含羞草似得嬌嗔:“讀書讀得油嘴滑舌。再胡說,撕爛你的嘴喲。

  再看拾得,自素衣翩然而至,便似寺廟裏的怒目金剛,赤紅著臉一動不動,哪還有半分豪氣?

  偏偏素衣故意不睬拾得,隻是笑眯眯地與寒山說話:“你飽讀詩書,可知青山灣為何封湖?

  “自古封湖,無非三種原因。寒山輕咳一聲,瞥了眼喘著粗氣手足無措的拾得,心中暗笑,“漁汛,妖孽,古墓。此時不是魚季,太平盛世何來妖物?想然是在湖中發現陵墓吧?

  “我看未必。寒山有心在素衣麵前顯露,“尋常人水中閉氣,也就半柱香時辰。能把墳建在湖裏,工匠們都是南海傳說的鮫人麽?哈哈哈……

  拾得自顧自幹笑幾聲,寒山和素衣卻沒有迎和,又尷尬地紅著老臉,搓著手不知如何是好。

  “你少插嘴!隻會動拳頭不會動腦子。素衣啐了拾得一口,對寒山豎起大拇指,“四天前,王老漢在青山灣打漁。撒網下去,入手十分沉重,本以為是打了一網好魚,誰料卻撈上來半截石碑,刻著稀奇古怪的花紋。湖中撈出異物本是常事,劉財主就是打漁時兜了一盞赤金盤子才發的家。王老漢也沒當回事,把石碑隨手丟在船艙。

  “傍晚,書房李先生……寒山,就是小時候教你《三字經》那個,坐王老漢的船渡湖訪友,見到石碑,大驚失色。原來……

  講到這裏,素衣故意賣個關子:“你們猜?

  “我又不是神仙,哪能猜到?拾得聽得入港,抓耳撓腮央求,“素衣,你快講。

  寒山低頭沉思片刻:“那些花紋是古時文字,若是沒有猜錯,該是春秋時期,吳國的文字?嗯……這麽說來,青山灣裏,是闔閭的墓?

  拾得忍不住又笑了起來:“你讀了幾年書,也不能胡說。河驢?河裏怎會有驢?又怎會為一隻驢建墓?莫非是張果老騎的驢?

  “寒山,你早知此事?素衣睜圓了雙眼,跺著腳有些惱火,“讀書人就是心眼多,白費半天口舌。

  “還真是給驢建了個墓啊!拾得撓著後腦勺,死活想不通,人為什麽要給驢挖個墳?

  “我也是剛從你這裏得知。寒山遙指連綿起伏的遠山,“春秋時,這片土地,是吳越所在。闔閭養刺客專諸刺殺公子僚,奪得吳國。及至其子夫差,也有說是夫差為他孫子,是吳國最強盛時期。夫差寵幸西施,疏理國務,被越王勾踐大敗。勾踐複國,失了‘臥薪嚐膽’的氣魄,使得越國強盛也不過曇花一現。湖底建墓,必為君王之墓,以當時國力判斷,十有八九是闔閭之墓。王老漢多少識得幾個字,他認成花紋劉先生卻認識的字,大抵是春秋時的金文,也就是大篆。天下分東南西北中五位,為防盜墓賊偷盜,各個方位建墓也有所不同。東建於山,西藏於嶺,北築於丘,南隱於水。至於中,以寺、塔、窟居多。青山為兩道山嶺環拱,形似雙龍合抱,湖泊如同龍爪握著的珍珠,日月皆從山嶺相抵的山峰升落,是上好的‘雙龍戲珠’格局……

  拾得、素衣聽得麵麵相覷,半晌才回過神。素衣吐吐舌頭:“寒山,這些都是書裏學的?

  “乖乖!兄弟,你別考功名了。就你這本事,咱倆大江南北尋古墓。拾得重重拍著寒山肩膀,“你定墓,我挖墳,隨便帶出幾樣寶貝,那還不……那還不……

  拾得自幼寒苦,也就能想到寶貝值錢,卻想不到這些錢能幹嘛?憋了半天,才嘟囔出一句“天天吃肉喝酒。

  “發死人財,必遭報應。素衣看似不在意拾得,聞言卻生氣地背過身子,“前年,當鋪李掌櫃,全身得了爛瘡,活活疼死。官府收拾遺物才發現,當鋪是個幌子,後院倉庫的暗房,藏著許多陪葬珠寶。街坊都說,李掌櫃早年是盜墓賊,在地下挖了太多不幹淨的東西,陰氣入體……

  “有了錢,我最想做的,是給你買盒‘福茂齋’的胭脂。拾得吭吭唧唧的動靜就像蚊子在耳邊繞圈。

  “啊?兩抹緋紅暈染了素衣兩腮,嬌嗔著飛奔而去,留下一串銀鈴似的笑聲:“不睬兩個胡言亂語的癡子,我去青山灣看熱鬧。

  直至婀娜的背影消失於綠野,寒山才推了拾得一把:“還不趕緊跟過去?等什麽呢?

  “我是孤兒,身無分文,大字也不識幾個……和素衣在一起,她會被恥笑。

  “你的英雄氣概哪去了?這話可不像是我兄弟口中說出。我可聽說,劉財主給素衣家下了聘禮,給他兒子提親。你好自為之。

  “這事兒我知道。拾得冷哼一聲,昂起棱角分明的下巴,“劉易道明著打漁撈金盤子發家,誰不知就是個盜墓賊。他那個兒子,遭了天譴,生下來就滿臉麻子,手指腳趾連著肉膜,也配向素衣提親?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我考慮的不是這個。寒山歎了口氣,遙望青山灣的方向,心中暗忖,此刻百姓們,估計都在抽湖尋墓吧?若那個傳言是真……

  “劉家要敢造次,我必殺他全家。拾得狠狠地啐了口吐沫,“素衣父親把劉家罵出門,你還有什麽顧慮?

  “劉家什麽時候提親的?

  “三日前。

  “王老漢是四日前撈上石碑。

  “這還能有什麽聯係?拾得瞪大了眼睛,使勁抓著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