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人麵桃花(十七)
作者:羊行屮      更新:2020-06-13 18:54      字數:41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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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車車廂,兩具床單覆蓋的軀體,尚未幹涸的血滲透床單,凝成亂七八糟的血斑。月餅躺在床上,呼吸很均勻,臉上逐漸有了血色。

  我涮了條毛巾,遞給斜靠角落坐著的陶清懷。

  陶清懷的眼睛間或一輪,接過毛巾擦著滿嘴滿臉的鮮血,苦笑著歎了口氣:“南老師,我們還是輸了。”

  “如果輸贏一定用生死證明,我希望沒有輸贏。”我的心情很壓抑,畢竟一晚上經曆這麽多生死,絕不是什麽愉快的事。

  然而,陶氏父子,還是輸了。當陶安然說出“我是你的父親”時,陶清懷終於從狂亂中恢複了幾絲神智,耷拉在嘴角的肉絲顫個不停:“你再說一遍?”

  可是,陶安然,死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又有什麽理由欺騙自己的兒子呢?

  我抱起月餅進了房車:“把你父親的遺體,抬進來。”

  我不需要對他動手,也不需要防備。陶清懷,已經徹底被我從精神上擊潰了。

  征服一個人,武力的屈從遠不如精神的掌控。

  “他是我的父親?”陶清懷盯著床單下已經冰冷的軀體,似乎並不是問我,而是問自己,“對的,如果不是我的父親,又怎麽會對我這麽嚴厲?又怎會不顧及我的感受?又怎會責罵我的之後,對我溫言善語?”

  這句話說到我的痛處,沒來由心頭一酸——我至今都不知道父母是誰?身在何處?是生是死?

  “你為什麽不殺了我?”陶清懷抬起頭,眼神空洞茫然,顯然還沒有徹底恢複神智,“你是怎麽做到的?”

  “桃樹會產生一種瘴氣,俗稱‘桃花瘴’。越老的桃樹,瘴氣越濃。瘴氣吸入過多,半柱香的時間,會產生輕微幻覺。通過語言進行暗示誘導,尋找對方心理薄弱點,就能達到催眠的效果。”

  我擺弄著軍刀,剔著手指頭上長的肉刺:“樹身三尺七寸處,為‘瘴眼’,隻要擊中,瘴氣外溢。當年郭靖初登桃花島,在桃花林裏迷失方向,怎麽也走不出去,也是因為中了瘴氣。桃花島人都隨身攜帶黃藥師配製的‘清新玉露丸’,主要就是為了解瘴毒。”

  “你這口氣,很像站在大學講堂授課。”陶清懷頹然地把雙手插進亂蓬蓬的頭發,“我和叔叔……不……我和父親反複研究了月無華的性格、作戰方式,卻忽略了南老師。”

  “不要忽略你的對手,哪怕實力遠不如你,”月餅的呼吸越來越平穩,我心裏更加踏實:“知道月餅為什麽以身吸蠱麽?就是因為他沒有必勝的把握,畢竟你們同為蠱族,見招拆招能打到天亮也沒結果。我體內的寒蠱可等不了這麽長時間……”

  “他這麽信任你?”陶清懷的語氣裏藏著幾分羨慕,“而且你們倆當時根本沒有任何交流。”

  “有些默契,存在於心,而不是嘴。如果你和陶安然,能這樣相互信任,輸得肯定是我們。”折騰了一夜,我有些疲倦,懶得再回答陶清懷的問題,“說吧,你們費那麽大勁,到底為了什麽?”

  由於陶清懷中了桃花瘴,神智很不清晰,講述的顛三倒四,異常混亂,我做了簡單的整理——

  陶清懷入贅陶家莊,成親那天,出現在賓客麵前的是陶安然,屠殺了陶家莊幾百餘人。

  自幼以複仇為己任的陶清懷,愛上了仇人家族的女兒,愛與恨的掙紮幾乎使他發瘋。成親當天,他偷偷去了小清的閨房,將事情全盤托出,要和心愛的女人遠走高飛,遠離父親控製,遠離仇恨。

  小清雖然深愛陶清懷,畢竟是陶族人,不顧陶清懷哀求,趕到婚宴現場,看到全族人慘死,拔出簪子與崔清懷殉情於老桃樹下。

  陶清懷醒來,發現脖子纏著厚厚的粗布,身處一處石洞,陶安然正閉目打坐。

  石洞這段時間,陶安然講了一件在當時的他,根本無法相信的事。

  陶安然殺了蠱族叛逃者當天夜裏,一個戴眼鏡的人(南北朝時期,哪裏見過什麽眼鏡?陶安然原話是“眼有護具之人”)出現在他麵前,留下一個本子,記錄了幾處寶藏和這處石洞。

  寶藏足夠陶家幾代衣食無憂,石洞可以跨越時間(陶安然原話是“修仙”),並告訴陶安然在某個時間,月餅會找到他。

  作為交換條件,月餅提的要求,陶安然必須全部答應。隨即進入石洞等待開啟,再於給我照片那天,給我下蠱,跟隨到月餅藏身的古墓,等到墓門開啟,“眼有護具之人”偷走唐詩宋詞筆記本。如果我們追隨,就現身拖住我們;反之,藏匿行跡,再等指示。

  陶清懷並不相信,感覺就是過了幾天,洞門忽然開啟(從時間上推斷,正好是我和月餅從韓國歸來,大學畢業,接受“異徒行者”身份)。他們出洞,發現洞口留著幾張從未見過的硬卡片(後來才知道是身份證和銀行卡)。真正走進這個世界,他們才知道所謂的“修仙”,其實是某種科學理論的時間穿越。

  接受了這一事實,他們逐漸適應了現代社會。“那個人”確實神通廣大,給他們安排了“教授”和“學生”的身份。

  (陶清懷講到這裏,我詢問了幾句“那個人”是怎麽把他們安排進大學,又是通過何種方式和他們聯係。陶清懷顯然也不知道,“那個人”始終和陶安然單線聯係,直到陶安然聘請我當大學講師。我心裏很不舒服,畢竟一年多的生活,居然是被人安排並且監控,換誰都很膈應。)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就是我這幾天的經曆。

  多說幾句——

  陶華,孤兒,我任課大學英語係學生。陶安然在食堂打飯偶遇,發覺她的長相酷似小清,苦苦追求不得。

  陶安然正想不出怎樣把照片不著痕跡的交給我,於是給陶華下了意蠱,植入了千年前那段恩怨情仇。

  依著我的性格,看到照片肯定會解救月餅。陶華之所以講述那段傳說,也是為了給我提供更多打開墓門的線索。

  陶華之所以出現在車裏,說來好笑,我不但被陶安然下了意蠱,還被他下了幻蠱。陶華受陶安然控製,始終藏在車裏,我卻沒有發現。

  被下意蠱之人,蠱從頭皮種入。順著發根爬滿頭骨,慢慢滲進大腦,活不過五天。

  陶清懷千年前的戀人因陶安然而死;如今愛戀的女生也因陶安然而死。所以表麵是雖然對陶安然唯唯諾諾,心裏卻越來越憎恨。也由此給了我擊潰他心理的機會。

  陶安然雖然答應了“那個人”,卻有了別的心思。說來好笑,他仔細研究過我寫的書,認為我和月餅掌握著另幾處跨越時間的地點,並且懂得“任意時間任意出入”的方法。

  這也難怪我授課時,陶清懷一直問我“時間穿越”、“王莽新政”的事情。

  原因?很簡單。陶安然雖然了解千年前的曆史真相,充其量也就當個大學講師,提出獨到的曆史觀點,博得業界讚賞(我心裏一動,想到某講壇幾位著名講師,對曆史的理解遠超常識理論),可是又有什麽用呢?

  畢竟,三妻四妾,仆人奴婢,有錢有房有地的生活,更讓人神往。更何況,帶著過去的認知生存於現代社會,既無趣有不適應;但是帶著現代的知識回到過去,那真的可以為所欲為。

  有幾個人能抵住這樣的誘惑呢?

  我有些佩服月餅。他在那個時間軸,沒有找到“圓臉黃衫”,無法更正“我們”犯下的錯誤,唯一的念頭就是回來,而不是留在過去……

  於是,就有了這一晚上發生的事情。

  歸根結底,陶安然,死於貪婪和欲望。

  三十一

  事情雖然水落石出,卻隻是冰山一角。

  那個人,到底為什麽,煞費苦心做了這個安排,偷走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屬於我的唐詩宋詞筆記本。

  那裏麵究竟藏著什麽秘密?他這麽做到底為什麽?那張照片到底從哪來的?

  我想得腦瓜子疼,索性不想:“接下來,你想做什麽?”

  “哪裏來的,回哪裏去。”陶清懷看似瘦弱,力氣卻是不小,抱起陶安然和陶華的屍體,一步步下了車,“我和父親想的不一樣。雖然我不屬於這個時代,可是很想在這個時代有一番成就,不想回去。南老師,我很嫉妒你,豐富的經曆、閑雲野鶴的生活、很有名氣的作家、月無華這樣的好友……我為什麽不可以做到?”

  “哪裏有什麽名氣,這一年沒什麽經曆,寫不出書,我都過氣了。”我大概猜到陶清懷要去哪裏,他的這幾句話又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隨口調侃了幾句。

  “這不就是你寫書的新素材麽?”漫不經心地打著哈欠。

  我不用回頭,就知道月餅醒了——懶洋洋坐在床上,摸著鼻子,揚揚眉毛,嘴角微微揚起。

  “吧嗒”,火機響起,一根點著的煙擦著耳朵遞過來。我接過狠狠吸了一口,緊繃的腦神經略微鬆弛:“月公公,你就不怕我突然回頭,讓煙燙破相?”

  “南少俠既然能解決獵蠱人,害怕區區一根將軍煙?”月餅站到我身邊,眯著眼望著越走越遠的陶清懷。

  “別提這事兒。”我想到利用陶清懷咬死他父親的慘狀,心裏很不舒服。

  “就這麽讓他走了?”月餅彈彈煙灰,煙頭驟然光亮。

  “那還能怎麽辦?你教我?”我打了個哆嗦,“清明前後,晚上是真冷。”

  “南老師,我還有一個問題。”陶清懷遠遠喊道,“方才,我看到小清,中了瘴氣的幻覺麽?”

  我不想回答,卻又不想隱瞞:“不是。你見到的確實是小清。”

  “南老師,謝謝你。哪怕是鬼魂,我終於見到她了。”陶清懷嗓音裏帶著壓抑的哭腔,“可是,您書裏記載的所有經曆,從沒出現過真正的鬼。小清,又怎麽會是真的?您一定是安慰我。”

  “建國後不許成精啊!出版限製啊!你再看那株老桃樹,人形樹紋應該沒有了吧?她的怨念已消,或許會再來生,和你重逢。”

  陶清懷頓住身形,片刻又徑直走向隱藏古墓的石山,越來越遠,直至消失在黑暗中。

  石山,隱隱透出微弱白光,巨石摩擦聲在深夜裏分外分明,墓門開啟了。

  陶清懷,終將消失於這個時代。

  他會出現在什麽時代?沒有人知道。或許,他再也不會出現,守著兩位至親的屍體,在懺悔中,殘度餘生。

  這樣,也好。

  “清懷,能告訴我一件事情麽?”我回過神想到還有一件事需要沒弄明白,急忙喊道,“小清的名字叫什麽?我寫在書裏,也算是個圓滿。”

  “清冉……”陶清懷還未說完的話,被沉重的石門阻斷,也塵封了關於這裏,桃花峪、陶家莊,千年前那樁不為人知的慘劇。

  “陶清懷、陶清冉……”我默念幾遍,似乎懂了,陶安然為什麽極力阻止他們相愛……

  我竭力不再想這些問題,越琢磨越覺得不真實,這種感覺很不舒服:“月餅,你到底有沒有回到過去?”

  “你說有,我就有;你說沒有,我就沒有。”月餅進了駕駛室,發動房車,“我可能隻是你虛構的小說裏的人物。而你,可能是一個精神分裂臆想症患者。這一切,都不是真實的。”

  儀表盤的熒光將月餅的臉映得綠森森,倒映在車窗上,虛影模糊,看不真切。

  我又打了個哆嗦。

  春夜,真的,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