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崇文館中初相遇(上)
作者:柳生如夢      更新:2020-06-12 19:29      字數:4212
  主動出麵替令狐貂解圍,自然不單純是出於好心,隻是見此人雖然穿著簡陋,但渾身上下捯飭得幹幹淨淨,無一絲汙漬礙眼,長相雖不盡人意,但言談有禮,行為有度,縱然被人無故羞辱,踹倒在地亦不改風采,棍棒臨頭而不變顏色,單這份寵辱不驚的氣度,也顯然不是什麽尋常人。

  以他兩世為人的經驗更能看得出,這個叫令狐貂的男人十分渴望一個出人頭地,實現抱負的機會,為此他可以忍受許多常人所無法忍受的屈辱,而像這樣目標明確,於努力之餘,又敢於去犧牲一些東西來換取成功的人,如果本身又的確是有才華的,那他將來必然會有出頭之日,趁著對方落魄之時結個善緣,何樂而不為呢?

  今日所為未必有用,可一旦成功,那就是千百倍的回報,這就叫投資。

  再者他還有更為深遠的算計,那就是他這麽做了,那崇文館的惡仆在他這受了一番悶氣,對他這位陳親王又發作不得,那他會怎麽報複呢,答案是顯而易見的,到時候說不定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便將此人收入囊中了。

  宋琅前世既是位樂善好施的慈善家,卻也是個成功的商人,如今他不過是把慈善家的一麵從體內剝離掉,而將商人精於算計的一麵發揚光大罷了。

  前世他曾聽人說,金錢就像海邊的木質小屋,保質期隻有短短十年,而權力則是古老的石砌建築,能屹立數百年而不倒,所以這一世,他可沒打算再做個普普通通的商人,而要實現自己的長遠目標,早早開始培養忠誠於自己的勢力是極為必要的。

  無論是前世所在的二十一世紀,還是今世立足的古代,人才永遠都是第一位的,因為一個人就算再聰明,也不可能獨自做好所有事,各司其職,絕對好過單槍匹馬。

  短短時間能想到這麽多,這麽遠,不得不說,如今的宋琅既不再是那個懦弱無能的陳王,也不是那位一片善心的慈善家,而是產生了一個全新的,連他自己也感到陌生的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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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暫不提其他,入得館中,宋琅方才體會到了什麽是堂皇大器,什麽是文運薈萃,這一路上瞧見的華貴飾物,闊氣園林倒也罷了,關鍵是路上遇見的,皆是長衫文士,口中談論的,都是那聖人經義,詩詞歌賦,可謂風流盡顯。

  崇文館將來往此地的文人士子由高到低分為一到九品,並以腰牌區分,而從第五品開始,便可住進這崇文館中,由朝廷出資供養,之後品秩越高,得到了供奉也越多,並可直接取仕入官場,這就很了不得了。

  在嘉國,想要做官其實有很多種方式,首當其衝的當然是科舉,從鄉試,到會試,最後是殿試,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第二種稱之為“門蔭入仕”,朝中五品以上官員的孩子,可直接賜八品官,而第三種,則是從基層的吏員做起,好比前世的輔警,幹得好,就可以轉正,而第四種,就是得到有足夠份量的舉薦,而拜入深受天子寵愛的太子宋承乾門下,自然是得到舉薦最好的選擇之一,再者厲害的親王一旦開府,在其府內做事的門客幕僚,也能直接授予官爵,畢竟親王本該封地就番,自然需要人代為打理,這些都是朝廷認可的職位,從台後的幕僚到台前的官員,這種情況並不罕見,何況成為深受太子信任的幕僚,其權柄已經很大,並不比一些朝廷大員差多少,這就是一步登天的機會。

  正因為如此,許多落榜的士子都會來崇文館碰碰運氣,而崇文館剛開了半年,到如今,許多人更是連來年的春試也不顧了,直接跑來崇文館,故意高談闊論,語不驚人死不休,為的就是能夠得到楚王宋泰的注意,進而得到太子爺的賞識,一朝得官,從此就是兩種人生了。

  在古代,官與民中間就是一道深深的鴻溝,不比現代社會人人平等,在這裏,官和民連法律都是兩種,前文說了,宋琅這種皇親國戚殺人都可不入大理寺受審,而普通官員也有一定程度的豁免權,這都是現代社會難以想象的,也難怪這麽多人窮盡一生之力,都是為了獲個一官半職。

  不過,也正因為如此,宋琅反倒覺得如魚得水,這就跟前世的商業談判一樣,一旦暴露了目的與底牌,那往往就會任憑對方拿捏,眼前這些人,無不是不可利用之人,隻要能夠給予他們一些他們需要的好處,文人一向沒他們想的那麽有風骨,不過是善於粉飾罷了。

  令狐貂小心翼翼地跟在宋琅身後,這一路前行,耳中所聽,眼前所見,皆讓他心中激蕩不休,全然不知在他前麵,這個看似和善可親的陳王殿下心中竟作如此想。

  宋琅突然側過頭,問道:“令狐兄是何地人士?”

  令狐貂回過神來,趕忙行禮道:“殿下您太客氣了,在下一介鄉野草民,當不得此稱。在下原籍隴右。”

  宋琅愣了一下,在腦海中仔細地回想了一下,方才大概將前世與今世的兩份地圖給對上,所謂隴右,大概就是前世甘肅隴山,六盤山以西,青海湖以東及新疆東部的地區,而長安則不必多說,就是西安,兩者相隔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坐個飛機不過睡一覺的事,而在這裏,可就不是那麽好跨越的了。

  宋琅情不自禁地道:“這麽遠?”

  令狐貂頗有些難為情地笑了笑,道:“可不是,磨破了八雙草鞋,方才走來長安。”

  宋琅心中一驚,不禁更對這令狐貂高看了幾分。

  光憑一對肉掌就敢遠赴千裏,這等毅力著實令人欽佩,況且看他這樣子也知是一路風餐露宿過來,難得他今日來崇文館的時候,身上竟無一絲汙穢,顯然來這裏之前,是好生梳洗了一番的,這就是態度問題了。

  人才,絕對是個人才!

  宋琅有意無意地道:“走這麽遠,看來令狐兄的執念很深。”

  令狐貂赧顏道:“讀了幾本書,便想謀個一官半職,施展抱負,也算不負生平所學。說出來倒教殿下笑話,今天若不是殿下相助,在下恐怕連門也進不了。”

  宋琅微微一笑,好言寬慰道:“令狐兄何必妄自菲薄?無非是他人無慧眼,看不見令狐兄的才華罷了。所謂是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有才學者,終會得償所願。”

  本是隨口一吟,聊做安慰,反正不花錢,又能繼續穩固自己在對方心中的好形象,這種好事為什麽不幹,卻沒曾想,話音一落,莫說是令狐貂了,就連周圍其他人也愣住了,竟都在重複念叨著這一句,宋琅這才反應過來,自己隨口念誦了那獨占盛唐八鬥風流的李太白一句詩,看來根本就沒在這個世界上出現過。

  哪怕在極端重視詩詞文章的古代,也不是人人都有那吟詩作對的本事,絕大多數人的詩,不比現代人隨口編的打油詩強多少,隻是因為幸存者偏差,能夠流傳千古的,自然都是個中好手,尤其這李太白那更是詩家聖手,有“謫仙人”之稱,他之經典詩句落在這些人的耳朵裏,不亞於將幾個隻能勉強彈兩手吉他的人帶去維也納金色大廳,頓時便將他們給震住了。

  尤其是令狐貂,他站在原地,情不自禁地複念了一遍後,霎時間臉上湧起一股紅光,大聲讚歎道:“好詩!好詩!這磅礴氣象,天下幾人可比?殿下,請恕在下無禮,在下,在下想聽聽全詩。”

  他說罷,其他人也都滿懷期待地望著宋琅,不住地請求。

  沒想到平白給自己招惹了個麻煩,可一是不願平白竊了李太白的才學,二是不願在查清誰要害自己之前成為焦點的宋琅隻得推脫道:“此為本王一友人所作,本王也就僅記得這兩句了。”

  末了,不待他們繼續追問,便又補充了一句,道:“此人生平好遠遊,本王也不知他幾時回來,若是遇見,當向他求問全詩,告與諸位聽。”

  前世倒也曾看過些穿越小說,主角抄襲某某的詩句得以一朝成名,但實際上那都是些不切實際的妄想罷了,且不說年紀輕輕的少年寫不出“百年多病獨登台”,“老夫聊發少年狂”等名句,就算真寫了出來,也隻會被人認為是代筆之作,再者許多時候要的是符合情境,今兒大家都在聊邊關戰事你來一句“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那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宋琅不是傻子,自然不會那麽愚蠢,所謂“潛龍在淵,陽在下也”,太過拋頭露麵對於現在的他而言,並無好處,也就直接推脫了過去,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失望之色。

  好的詞賦於他們而言,無異於老饕遇到了珍饈,不好生品鑒一番都對不起自己,不過陳王殿下既然都這麽說了,總不好追問,隻得目送宋琅與令狐貂遠去。

  一人問道:“你可聽過這詩?”

  另一人搖頭道:“未曾。”

  第三人插嘴道:“我看這就是那位陳王所作,隻是假托他人之名罷了。”

  有人疑惑道:“何解?”

  那人意味深長地道:“直抒胸襟也。”

  一群人在背後嘀嘀咕咕個不停,宋琅也隻當沒聽見,帶著令狐貂,沿著崇文館內部的廊道緩緩前行,腦海中那些本來模糊的記憶頓時變得清晰了不少,竟稍微能夠拚湊起一些畫麵了。

  自己在三天前,似乎真的來過崇文館,不,不止是三天前,自己似乎有連續幾天都來過這,似乎是為了見某個人,隻是不知究竟是誰。

  就這麽想著的時候,二人邁步走進大堂,卻見裏麵站著七八人,其中兩人在下棋,其餘人在旁觀,也不說話,故而很是安靜。

  兩位棋手中,正對著門坐著的,是位頂多弱冠之齡的年輕公子,高冠博帶,男生女相,俊美非凡,雌雄難辨,宋琅還是通過喉結方才分辨出他的真實性別。

  此人一手攬袖,撚棋落子,風流之處連宋琅這大男人見了,都想鼓掌喊上一聲“俊”。

  此風流指的是氣質。

  天底下五官好看的人有許多,但有氣質的,卻是萬中挑一,而此人一看便知是自小受家學熏陶,故而一舉一動都讓人賞心悅目,挑不出半分毛病。

  有道是腹有詩書氣自華,這一股浩然氣,掃盡了他在容貌上給人的陰柔感,直連今世的宋琅都要自歎弗如。

  反觀背對著大門的這位,那就有點不講究了,雖然宋琅還未看到他的正臉,但此人光是坐姿就與正對麵那正襟危坐的翩翩公子形成了鮮明對比。

  此人一腳伸直,一隻腳踩在凳子邊,手肘擱在膝蓋上,斜托著下巴,左手在旁邊棋盒裏抓放個不停,這屋子裏唯一的喧嘩聲就是從他手下響起。

  倒是很像前世在麻將館裏看到過的一些人。

  宋琅光是看了一眼圍觀之人的站位,便知道他們應當都有些厭惡此人,因為這些人全都圍在那俊美公子的身旁,可又不僅是想要巴結對方,而這種下意識的站姿,也體現了他們同仇敵愾的想法。

  聽到背後的腳步聲後,那本應在專心下棋的人回過頭,與宋琅對視了一眼,竟是位英俊之處隻輸那翩翩公子半分的年輕男子,瞧著與自己應當一般大,一雙桃花眼,顧盼之間滿是靈動之色,身上穿的是方便行動的淡青色胡服,頭戴逍遙巾,不像那研讀經義的文人士子,倒更像是個浪跡花叢的風流官人。

  那人一見宋琅,便將嘴角一咧,露出一個極燦爛的笑容,毫不見外地招呼道:“喲,四爺,是您來了,怎麽樣,咱們手談一把?您也知道,我這顆七竅玲瓏心呀,跟一個人下和跟兩個人下其實也沒什麽區別,怎麽樣,來一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