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菀義憤填膺，將沈家一眾親戚，貶斥的一文不值。

  哪怕是往日裏頗具威嚴，在家族有著絕對統治力的所謂陸蛟龍沈雕寺，也不曾吱聲反對，似乎，失去了計較和爭辯的興趣？

  龍太子雙拳緊握，頂著桌麵瑟瑟發抖，這一刻，他目光凶狠，來自全身的熱血，都被調動了起來。

  中途，他不止一次，求助般看向自己的父親。

  在他眼裏，父親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無論是帝京城，還是其他地方，陸蛟龍這三個字，都是一塊活生生的金字招牌。

  打小，他接觸到的父親，不管是誰，都對後者畢恭畢敬，甚至恨不能跪在地上請安。

  也正因為如此，自幼，他的骨子裏，就有著一條清醒的認知，這個世間，沒有任何人，敢觸犯自家父親的神威。

  一來大家不敢，再者，父親有著絕對的實力，讓天下人俯首稱臣。

  但今天……

  這一切算什麽？

  一個消失十數年的女人，非但敢在公開場合不給自家父親一丁點麵子，甚至不止一次，出言譏諷，嘲弄。

  若是不知死活，不知天高地厚也就算了。

  然而，自家父親全程保持沉默，麵對沈菀的指責，嗬斥，竟然一言不發，頗有逆來順受的意思。

  這……

  龍太子能清晰的感受到，父親在自己心目中的偉岸形象，宛若千裏大壩忽而決堤，頃刻間，四分五裂。

  嘶嘶！

  龍太子身子骨顫抖，他再一次，瞪大自己的眼睛，以一種脅迫的目光，試圖喚醒父親的血性和龐大氣場。

  然而，沈雕寺兩耳不聞窗外事，似乎，此時此刻，大家經曆的這一切，包括龍太子所遭受的屈辱，都和自己無關。

  “父親！”龍太子忍不住了，他重重的喚了聲。

  “你姑姑說的話，也不見得全然沒道理，年輕氣盛固然好，可有時候，也要對自己，有個清醒的認知。”

  關鍵時刻，沈雕寺竟然說出了這麽一番話，言外之意這也是在指責自己，口無遮攔，狂妄自大？

  這是合起夥來，欺負他這個前途無量，正值上升期的年輕後輩？他不明白，往日裏最為寵溺自己的父親，為什麽要說這番話？

  “我對自己認知的夠清楚。”龍太子咬牙切齒，他還是那副不服輸的勁。

  龍太子隨後又道，字字鏗鏘，顯然飽含怒氣，“打小父親教育我，男兒頂天立地，昂首挺胸。”

  “我覺得，父親貫徹給我的這些理念，孩兒做的很好！！！”

  “不貶斥自己，不看低自己，永遠保持高傲的頭顱！！！”

  沈雕寺好奇，“所以？”

  “所以什麽？”龍太子不解。

  “所以，就能目空一切，忽視別人的強大？忽然別人的恐怖之處？你真以為，靠你三言兩語，就真的能將沈卓踩在腳下？”

  龍太子，“……”

  “沈卓如果真的那麽好對付，早在三五年前，我陸蛟龍，就將他踩在穀底，永世不得超生。”

  龍太子，“……”

  “連我都覺得棘手的人物，憑什麽，你會如此輕描淡寫的以為，他不堪一擊？怎麽，你比你老子還強？”

  龍太子，“……”

  前一秒還心平氣和的沈雕寺，陡然神色陰沉，語氣也隨之加重，龍太子忽然心底一涼，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

  “井底之蛙，可笑至極。”沈雕寺嗬斥。

  隨後又補充了句，“即便你是我沈雕寺的兒子，生來金貴，也是一隻關在豪門大院的井底之蛙，依舊不堪一擊。”

  龍太子的心態徹底炸裂了。

  最後還是沈滄海站出來打圓場，他揮揮手，解釋道，“好歹是你親生兒子，犯得著這麽教訓？”

  “他先前言語過激，情緒失控，也是為你打抱不平，整體出發點還是好的。”

  沈雕寺目光躍起，落向沈滄海。

  沈滄海陡然間不寒而栗，他訕訕一笑，嘀咕道，“還是吃飯吧，再不吃，菜都涼了，來來來，大家夥吃飯。”

  “我再重申一遍，在沒有絕對的實力之前，別隻學會了說大話，我不喜歡。”

  “等你什麽時候摘掉了陸蛟龍兒子這個身份，再來跟我談，你到底有沒有資格，成長到獨擋一麵的那一步。”

  沈雕寺雙手攏進袖子，目光依舊攝人心魄。

  先前還在嘴硬，還在給自己找各種借口的龍太子，這會兒徹底失聲了。

  人，最難受的時候，無外乎，陡然之間認識到，自己看似活的光鮮亮麗，萬眾矚目，實則，是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這樣的打擊，對龍太子而言，無異於當頭一棒，以致於，這位先前還意氣風發的年輕男人，轉瞬間，灰頭土臉，狼狽至極。

  他甚至無比渴求地上有個洞，然後自己毫不猶豫的鑽進去！！！

  “今日之後，我希望你能有所感悟，畢竟……，你以後的路，還很長，要追的路，更是遙不可及。”

  沈雕寺抬頭，驀然間，心裏竟然有種叫做失落的情緒，以致於，整個人腦袋空空蕩蕩的。

  當年，那個從自己手裏僥幸未死，成功活下來的大兒子，竟然搖身一變，成為了北瞾天王？

  這還是在自己沒有培養的前提之下，靠著個人，一步一步，爬到了那個位置，那個萬中無一，前無古人也注定了後無來者的高位。

  “我這輩子，從來都不肯認錯，從來就覺得，自己永遠不會錯，現在……”沈雕寺呢喃自語，這句話，隻有他自己聽清，隨後，嘴角緩緩勾起一抹無奈，失落的弧度。

  眾人看著一反常態，和以往大相徑庭的他，隻能佯裝著沒看見，畢竟，這頭蛟龍同樣喜怒無常，不好招惹。

  若是一不留神做錯了什麽，激怒了他，指不定要吃不了兜著走。

  “你們先吃吧，我自己走走。”沈雕寺失了用餐的興趣，打了聲招呼，便起身離開了。

  沈菀同樣不願意，繼續和這些無良之輩，狂妄之輩打交道，毫不猶豫跟著起身，反方向離開。

  偌大的餐廳，一瞬間，氣氛跌落穀底，人人噤聲。

  離開餐廳，沈雕寺一人獨行，他的氣場依然龐大，龍行虎步，背影俊逸，哪怕，他已經是位五十出頭的男人。

  沈菀的一番話，對這個稱王稱霸十數載的男人的心理衝擊太大，即便尋常階段再心如止水，再老持穩重。

  以前，無論遇到什麽事，他都能保持最起碼的雲淡風輕。

  可現在，又算什麽？

  今晚的這一切，讓他幡然頓悟，原來，自己也隻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平凡人罷了，喜怒哀樂，他都有。

  該繃不住的時候，自然會繃不住，以前不會，那是因為沒遇到能夠讓他真正繃不住的事情，現在……

  “哎。”一聲長歎，究竟掩蓋了多少的無奈，此時此刻，也僅有沈雕寺心知肚明。

  多年摸爬滾打，運籌帷幄，本以為，自己是個絕對的勝利者，長此以往，成就更大，舞台更大。

  然而，這次的衝擊，讓沈雕寺都開始動搖了，曾經的所作所為，真的值得嗎？

  距離那場血案，已經過去了很多個日日夜夜，時至今日，外界包括家裏的一些親人，都不清楚，當年的他為什麽要一意孤行，不給那可憐的娘倆個活路？

  哪怕沈雕寺為了證明什麽，也不至於趕盡殺絕，一來兩人對他沒有任何實質性的威脅，再者，也沒什麽野心，通過他沈雕寺，得到什麽。

  一切的一切，都顯得不合理。

  站在普通人的角度，隻能理解為沈雕寺殺瘋了，以致於，心狠手辣到連最親近的人，都下得去手。

  “這個世間，沒有絕對的黑白對錯。”

  “有時候，一場風波的起始，擴大，再反過頭來追究到底為什麽會發生……，其實，僅僅因為一個可笑的理由。”

  今夜，龍太子的暴躁和自尊心作祟，冥冥之中，似乎讓他這位陸蛟龍，一恍惚，看到了年輕時候的自己。

  年輕時候的他，看似溫文儒雅，很多人說他更適合去做一個教書先生，因為他的身上，有著很多文人不可多得的特質。

  然而……，這一切，不過是沈雕寺將自己隱藏的很好罷了。

  歸根結底，他同樣受製於自尊心，以致於，從少年時代就產生了自卑的心裏，哪怕到了如今這個地位，這塊心病還是無法痊愈。

  當初的他，聲明不顯，雖然也出身於頗有規模的大家族，可在帝京城這塊地界，毫無分量。

  帝京城最不缺的就是大家族。

  而真正占據鼇頭，能夠在本土呼風喚雨的豪門，屈指可數。

  很可惜，那一年的沈家並不在列，老爺子固然精明才幹，能力是有的，但一個豪門的崛起，靠個人，也靠機緣，乃至時間的積累。

  年輕時，沈雕寺不覺得，沈家有什麽值得炫耀的地方，直到，那個傳奇女子的出現，徹底改變了沈雕寺的一生。

  多年以來，沈雕寺從不否認自己愛她，甚至，愛到必須殺死她的地步！！！

  若不是這個傳奇女子，忽然闖入自己的世界，也不至於，讓他這位年輕人一夜之間，飛天而起。

  也不會，因為這個傳奇女子的存在，讓他成功躋身真正的名流圈。

  故老有言，一個人渴望崛起，有時候個人能力很重要，然後，起到關鍵作用，很可能是平台。

  缺失平台，縱你是天縱奇才，也沒機會展示，更沒機會全力以赴，盡情發揮。

  什麽狗屁的是金子遲早會發光，在上升渠道全線封閉的時候，這句話，隻是聊以慰藉的借口。

  從他們相愛之後，沈雕寺開始了自己的平步青雲之路。

  而，這位傳奇女子，在其中起到的作用，重中之重，全程唯有沈雕寺心知肚明，也由不得自己不承認。

  可後來，怎麽就變了呐？

  走的越遠，爬的越高，每每回過頭看著身邊朝夕相伴的這位妻子，沈雕寺就會惶恐，就會不安。

  不安於有朝一日，他會從外人之口聽到，他沈雕寺之所以能夠崛起，靠的是一個賢惠的，世間不可多得的妻子！！！

  更惶恐於，有朝一日大家會一致認為，他沈雕寺的成功，功勞全在身後的女人，若是換成另外一個男人，同樣能夠功成名就，他沈雕寺不過撿了便宜罷了。

  沈雕寺不接受這樣的事實！！！

  哪怕，他人生最重要的一步，確確實實是這個傳奇女子，幫助自己邁出去的。

  久而久之，這個朝夕相伴的女人，竟然成為了他這位陸蛟龍的夢魘，成為噩夢一般的存在！！！

  直至某一天，沈雕寺的大腦裏突然產生了一個可怕的，邪惡的念頭，從出現的那一刻起，注定了一發不可收拾。

  他要破後而立，他要徹底抹除這個女人所有的痕跡，隻有這樣，才能破了自己心裏的魔！！！

  隻有這樣，沈雕寺才能心安！！！

  關於那場動蕩之後，外界傳聞，他沈雕寺聽信了某位道士的讒言，什麽龍蟒爭霸，隻能留其一等等。

  不過是人為散布出去的妖言罷了。

  沈雕寺知道，自己是因為自卑，狹隘，故而親手製造了這場血案，從來都是這個理由！！！

  一個可笑的理由，但卻是唯一的事實！！！

  這麽多年，沈雕寺絕口不提那個女人，本以為，從那件事之後，自己終於能夠斬斷夢魔……

  可現如今，那個女人，又卷土重來了。

  他們唯一的骨肉，僥幸活下來的骨肉，如今，即將攜滾滾之勢，找他這位陸蛟龍秋後算賬。

  真是一場好輪回啊。

  “我以為你徹底消失了，原來，你並沒有。”

  “可能，是你在天之靈，一直保佑著他吧，所以，他今年今日，才能有底氣，有實力，找我算賬。”

  時光轉來轉去，沈雕寺竟然發現，自己還是無法逃出第一任發妻設下的牢籠。

  這麽多年了，還是陰魂不散呀。

  沈雕寺來到祠堂，推開門，一步邁了進去，隨之而至的還有一縷冷風，今天的帝京城，有大風起舞，空氣比以往嚴寒不少。

  這裏，擺放著沈家各個階段的親人，死後靈位都安排在了此處。

  不過也奇怪，偌大的祠堂，還有一塊無字碑，恭恭敬敬擺在那兒，也沒用心打理過，前沿滿是灰燼。

  沈家除開沈雕寺，沒人知道，這塊靈位是誰的，即使心裏清楚，也不敢指出來。

  靜靜佇立了稍許，沈雕寺從附近拿了九支香，借助燭火點燃。

  當初，吳家迎回了這位發妻的骨灰，不過，沈雕寺還是留了一小部分，擱置在這件祠堂裏。

  此後數十年，他就沒再過問。

  今天，是他十載光陰之後，首次踏足這裏，也是首次，為這塊無字碑的主人，祭上九支香。

  他動作緩慢，目光森嚴，相比年輕時，多了一絲沉穩，也多了一絲滄桑，歲月，已經在他的臉上留下了不少的痕跡。

  “我曾發過誓，這輩子再也不見你。”

  “可惜，堅持了十多年，還是破例了，你又贏了。”

  沈雕寺喃喃自語，聲音並不大，像是說給靈位的主人聽，也像是在自嘲，尤其在你又贏了四個字上，刻意加重了語氣。

  諸多無奈，全在這四個字之間。

  隨後，沈雕寺靠在跟前，微微忖思，這一瞬間，宛若打開了話匣子，也打開了塵封多年的記憶。

  每個人，都有心目中的白月光。

  於沈雕寺而言，他的白月光，從來都是這位無字碑的主人，而非，他隨後續上的第二任妻子。

  其實，回過頭來想想，沈雕寺也不明白，為什麽當初，她會那麽義無反顧的愛上自己？

  那時候的她，靈氣逼人，在帝京城是屈指可數的才女，加上姣好的容貌和性格，追求者不計其數。

  然而，偏偏選擇了自己，沒有理由，沒有道理，甚至都沒有起始。

  成婚前，她是最理想的人生伴侶，成婚之後，果不其然，這位賢惠女子，最大程度幫助到了自己，常言道，娶妻娶賢，故人誠不欺我！！！

  那時候的沈雕寺，時常在想，自己怎麽就那麽幸運？

  別人一輩子都追求不到的天之驕女，成為自己的枕邊人，並且輔助自己，一步一步登上人生巔峰。

  可惜……

  “我怎麽就那麽不知足？”

  “還是說，我太自卑了，以致於，總覺得自己，是活在你的陰影之中？所以，不得不去，想盡辦法祛了這層陰影？”

  沈雕寺時而恍恍惚惚癡癡囈語，時而回憶起自己和她的美好過去，止不住開懷大笑，最後，逃不掉以沉默告終。

  “對了，咱們的兒子，現在可是大名鼎鼎的……”沈雕寺有那麽一刻，試圖和這位妻子分享喜悅，話說一半，又硬生生掐斷了話茬。

  她怎麽會不知道？

  她在天有靈，肯定一直在保護著他的，故此，他才能健健康康，平安長大。

  “你說，他是不是很想拿我的項上人頭，來祭奠你的在天之靈？”沈雕寺說完這句話，沉底陷入沉默。

  冤有頭債有主，該來的總會來的！！！

  沈雕寺知道，這一劫，他逃不過去，隻能全力以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