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卓並未答複師姐。

  他雙手附後，靜靜的抬起腦袋，盯著樹梢上的皚皚積雪，因為太重，枝頭已經逐漸彎了腰。

  始終站在身後的她，沒有打擾沈卓。

  就這麽默默注視著背影依舊偉岸的他，多年過去，當年那個，比自己還挨半個頭的小家夥，竟然長這麽高了。

  需要揚起視線，方才一覽無餘，看清他的全身。

  隻是，命運依舊沒有放過他！！！

  當年，老怪物不止一次，在自己耳邊提及，說小師弟身體不好，能活著已經是最大的幸運了。

  若是有朝一日，自己不在人世了，一定要好好看著小師弟。

  小師弟什麽都好，就是性子烈，屬於那種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的，世間能讓他乖乖聽話的，隻要她了！

  她，將這些話，牢牢記在自己的心裏。

  從父母離世那年起，她在人世間的親人，就沒了，於自己而言，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有且僅有兩個。

  除開無怨無悔，默默付出，最終親手培養著自己長大的老怪物，便隻有眼前這位小師弟了。

  老怪物年歲漸高，眼見著一隻腳埋進了黃土，如今的小師弟，居然也變成了這幅模樣。

  是不是，有朝一日，送走老怪物之後，跟著就要送走小師弟？

  甚至更殘忍點，小師弟可能會走在老怪物前麵？

  “咱，咱師父，雖然性格古怪，為人也過於嚴厲，但……”

  似乎，一輩子，都沒說過，這麽長的一句話，扭扭捏捏許久，還是道了出來。

  中途頓了頓。

  她想著，師父好歹也算隱世高人，畢竟先後帶出她和沈卓兩位傑出高徒的存在，能是什麽凡夫俗子？

  既然如此，師父應該有能力，救活小師弟吧？

  當務之急，是迅速帶小師弟離開，以免耽誤的太久，發生什麽不可控製的變故。

  然而，沈卓的一句話，瞬間讓她，心裏升起的無限希望，徹底灰飛煙滅。

  沈卓道，“老王八若是有能力，何至於，耽擱到現在？”

  “我的命，是劫數，人力不可違！”

  如果老怪物真的有那個本事，就不會，在明知道沈卓身體存在大隱患的時候，選擇視而不見。

  也不至於耽擱這麽多年，直到舊病卷土重來，最終一發不可收拾。

  沈卓的解釋，已經說的很透徹，這是劫數，是老天爺親自出手斬了他一刀！！！

  奇跡興許會有，但還是得看沈卓個人，畢竟，渡劫的人，從頭至尾都是他沈卓。

  外力介入？

  成功率等於零！！！

  她失落的低下腦袋，雙手無處安放，嘴裏不斷的，喃喃自語著，“真的，一丁點辦法都沒有了嗎？”

  沈卓微笑，“既然來都來了，那就多陪陪我。”

  在沈卓眼裏，師姐有著人世間，最絕倫的美貌，也有著，最靈動的名字。

  隻是，沈卓很少提及。

  扶搖！

  以前聽老怪物說過，師姐好像姓鬱，不過師姐並不希望被提及，畢竟，父母都相繼過世了，掛著這個姓，隻會徒增思戀和傷感。

  久而久之，沈卓為了考慮師姐的感受，便刻意忽略了這些。

  兩人最終並肩而行，臨近一處長凳。

  沈卓靜悄悄的坐了下來。

  師姐於沈卓左手邊，坐了下來。

  中途沒一人吱聲，平平靜靜，連天空落雪的聲音，都能清晰入耳。

  本就人煙稀少的大街上，半天沒有一道人影，天地一片寧靜，唯有倏倏落雪聲，絡繹不絕。

  這麽多年。

  師姐還是那個師姐。

  隻要自己不吱聲，她就絕不開腔。

  以前跟著師父學藝時，師姐就落下了這個怪習慣，生怕自己一個不注意或者冒失，弄出動靜，打擾到沈卓。

  久而久之，就怎麽也改不了了。

  沈卓提醒過幾次，表示師姐在自己跟前，不必那麽拘謹，乃至小心翼翼，但還是沒什麽改觀，最後沒辦法，隻能任之隨之。

  “靠一下。”

  沉默許久，沈卓側過腦袋。

  她很快心領神會，然後挺直身子，端端正正的坐在那兒，任由沈卓將腦袋，墊在自己肩膀上。

  雪花開始點綴這個世界，以及她和她的他！！！

  額頭，脖頸，肩膀，再到胳膊，膝蓋。

  茫茫大雪，一點一點將二者逐漸覆蓋，本是黑色的披風，很快就雪白一片。

  她喜歡這樣的狀態，兩個人並肩而坐，中途不需要說任何的話，就這麽靜靜的，坐在那兒。

  自幼就喜歡！

  隻可惜，這幾年，彼此聚少離多。

  加上老怪物刻意的控製自己出行的次數，雙方見麵的機會，就越來越少了。

  中途，師姐還發過脾氣，與老怪物嗆嘴，不搭理後者，甚至連飯菜都懶得準備，讓老怪物自己搗鼓去。

  那大概是……

  沈卓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家這位脾氣好到打小就沒紅過臉的可愛師姐，也會生氣啊！！！

  其實，沈卓一直清楚，老怪物為什麽限製師姐的活動範圍，並且大部分時間，都帶在自己身邊。

  終歸是山上與山下屬於兩個世界！

  師姐單純，善良，是一個骨子裏就很感性的人，不適合，也不需要，和山下的人接觸，打交道。

  當然，這些都不是關鍵。

  核心問題在於，現階段的師姐，還沒到無拘無束，無懼無畏的地步。

  而，沈卓口中的這位老王八，很早之前就清楚，這天下之大，臥虎藏龍之輩，遠沒有表麵看到的那麽簡單。

  以師姐今年今日展現出來的天賦，未來足以稱聖，個人成就，大概率會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遠在沈卓和老怪物之上。

  但，她還在成長階段，尚未達到那個領域。

  若是過早的涉足塵世，且逗留時間過長，很難保證，她不會被別有用心的人，捕捉到蛛絲馬跡。

  除非這個階段，她是無敵的！！！

  否則，逗留時間越長，就越危險。

  “陪我兩天，就兩天，然後你回去。”

  哪怕是老怪物那個級別的存在，都擔心師姐會在外麵出事，沈卓又豈會心大到，一直留師姐在身邊？

  兩天。

  最多兩天。

  沈卓從來都覺得，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除了小素容，便是自己命運多舛，早早離世的母親。

  但，嘴上說的再天花亂墜，沈卓也不得不承認。

  師姐同樣於他很重要。

  隻是基於一些難言之隱，沈卓刻意淡化了她的存在感，思考著，不去想不去念，可能於她的虧欠，就少上幾分。

  如何……

  沈卓發現，自己似乎，虧欠她的越來越多了？

  “聽我的話，盡快回去。”沈卓怕師姐不答應，於是又提醒了一遍。

  她眨動著自己修長的睫毛，好像在琢磨？長這麽大，是不是，一直都是沈卓說什麽，就是什麽？

  自己除了答應，沒有第二條路走？

  她不想一輩子都這麽沒主見，聽話可以，但，能不能考慮一下立場和個人意願？

  小師弟性命岌岌可危，而且狀態時不時處於不穩定階段，她談何忍心，丟下他一個人，獨自回去？

  “我，我……”她張張嘴，臉色越來越紅。

  沈卓故意加重語氣，“你什麽？”

  短短三個字，竟然讓她瞬間慌亂無措，雙手下意識繃直，然後收緊，再緩緩張開，緊接著重複收緊。

  這些細微的小動作，每一個都代表著，她此刻，內心的掙紮程度！

  “我不！”

  最終，她還是鼓足勇氣，默默的搖了搖自己的腦袋。

  沈卓氣急反笑，這好像是師姐第一次，對自己說不？印象裏，確實是第一次！！！

  無奈，這個階段的沈卓需要保證自己的態度，一旦笑了，那就失了先手，到時候師姐長時間，逗留在身邊，保不準有其他事情發生。

  “聽話。”沈卓眨眨眼，慢悠悠吐出這兩個字。

  她別過腦袋，故意和沈卓拉遠距離。

  明明想冷落他，疏遠他，以證明自己此時此刻的態度，究竟有多麽堅決。

  可，僅僅堅持了一兩秒，她就主動敗下陣來。

  她不忍心冷落他，更不忍心對他不理不睬，以前不忍心，現在同樣不忍心，將來，大概也不會的！！！

  一聲長歎，從口鼻裏發出。

  她失落的耷拉著自己的小腦袋，眼睛不知不覺紅了起來，一股熱流更是在自己的眼眶裏，止不住的打著轉。

  “三天。”最終，沈卓退了一步。

  她想了想，三天，已經是沈卓能做到的最大讓步，再堅持下去，有點得寸進尺了，小師弟會為難的。

  何況，老怪物那邊，同樣會擔心自己的安危。

  “嗯嗯。”她高興的點點頭，終於眉開眼笑，沈卓想伸手刮刮她的鼻子，動作到一半，還是止住了。

  小時候不懂事，姑且可以不用這麽講究。

  可，現如今的他們，都長大了，終歸要懂，男女授受不親！！！

  “你啊，一輩子就知道，讓著我。”沈卓感慨，語氣諸多無奈。

  她下意識的抓抓自己的腦袋，眨巴著水汪汪的大眼睛，在她的世界裏，這並不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情。

  相反，她覺得很幸福，很開心。

  畢竟，小師弟小師弟，始終帶著一個‘小’字，自己多讓步，多包容，多多理解和照顧，是應該的！！！

  “有點困了。”沈卓吱聲，語氣已經沒有了先前的活力。狀態略顯低迷。

  她挺直腰杆，試圖讓沈卓靠得更輕鬆，更舒服一點。

  大雪還在枝頭飄搖。

  她眯起眼，雙手疊放於一處，心裏想，這算不算，和沈卓一起，賞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場雪？

  終於如願了，心心念念，等待了很多年的願望，終於如願以償！！！

  “你為什麽，為什麽，一直一直，對我這麽好？”靠在身邊的他，睡夢中，好像在癡癡囈語。

  她沒有吱聲，隻是嘴角，逐漸浮現的弧度，越來越明顯，淺淺的。

  為什麽？

  好像從來沒有想過這個！！！

  大雪還在飛揚，她反倒是記起了另外一件事，因為過於刻骨銘心，以致於，這麽多年，一直不曾忘記。

  那年，自己是因為什麽事情，惹怒了老怪物？

  老怪物非但發了很大很大的火，一怒之下，更是處罰自己，一天都不準吃飯！

  她知道自己錯的很離譜，也活該招惹老怪物生氣。

  一個人孤零零站在門外，既不敢進一口米食，也不敢獨自進門，入夜的天氣很冷，她凍得瑟瑟發抖，鼻子通紅。

  中途，除開鳥叫蟲鳴，天地安靜的嚇人。

  老怪物果真說到做到，全程黑著臉不搭理自己，晚餐獨自一人匆匆吃完，便去裹被子睡覺去了。

  那時候的小師弟，身體不好，每天其實睡的比老怪物還早，可那一天，孤苦伶仃的她，分明在濃濃夜色裏，看到一雙眼。

  一雙明亮的，清澈的，伴隨著青澀以及堅強的眼。

  她記在心裏很多年，很多年，一直不曾忘懷。

  自從父母死後，無依無靠，若不是老怪物心地善良，收留了她，怕是很早之前，就餓死街頭了。

  所以，她活的很自卑，也很擔驚受怕，害怕某一天，清晨醒來，自己又變成無依無靠的一個人。

  同樣，她覺得自己，不值得也不應該，被任何人關懷！

  她是一個孤獨者，服從命運安排的孤獨者，否則，父母也不會早早的扔下自己，將她獨自留在人間世。

  可……

  那天的他。

  趁著老怪物睡覺的間隙，沒精力始終盯著她，於是他便偷偷摸摸的從很遠很遠的地方，趕了過來。

  她一眼就看到他，踩著盡是黃泥的鞋子，額頭也不知道，從哪裏碰到的，滿是塵埃，瘦瘦的，黑漆漆的。

  而且比自己矮半個頭，真的是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

  ‘師姐，我給你帶吃的了！’

  ‘師父不讓我吃東西，我，我不敢。’

  ‘管他個鳥，老不死的睡得香，不會發現的！’

  沒錯，那時候的小師弟，就那麽狂拽霸氣，有股小男子漢的氣概，明知道，若是被師父發現了，連他都要遭受處分。

  但還是異常勇敢的，一個人，趁著夜深人靜，偷偷跑過來看自己。

  其實，他兩手空空，她從他出現的第一秒，就瞧得清清楚楚。

  她想著，可能路上來的太匆忙，也害怕被發現，一不小心將吃的給弄丟了，以致於自己都沒發覺。

  然而，她並不在意這些，小師弟能大半夜不放心自己，主動過來看看，她已經很心滿意足了。

  原來，這個世界，自己並不孤單，至少至少，還有小師弟關心自己，愛護自己，也真真正正的心疼自己！！！

  可是啊，這個傻乎乎的家夥……

  她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個畫麵！！！

  ‘我怕路上太耽擱，加上天氣冷，所以，所以……’

  他一邊小心翼翼說著話，一邊低著腦袋解自己的紐扣，裏麵隻有一件內搭，是黑色的襯衫。

  原來這個小傻瓜，將熱乎乎的烙餅，塞在自己的懷裏，就為了，能讓自己吃上一口熱乎的！

  這一路趕來，烙餅源源不斷傳出來的滾燙熱氣，一直在懷裏。

  一直一直。

  她默不作聲的拿過小師弟，遞過來的熱燒餅，一口沒敢吃，其實更多的是，舍不得吃！！！

  約莫巴掌大的紅色燙傷痕跡！

  即便是燙傷成了那樣，嘴裏還嚷嚷著沒事沒事，然後催促自己快點趁熱吃。

  多年來，她始終忘不了，那一晚的畫麵，也始終耿耿於懷。

  如果不是自己，小師弟也不至於被燙傷，何況，他的身體，本來就不好，一路摸黑趕來，也不知道遭了多少困難。

  有些人的好，往往一件事就看清了。

  也會記得一輩子。

  很久很久之後，老怪物偶然提及了這件事，她沒做聲，也沒敢主動告知，那天夜裏，發生的事情。

  但，老怪物其實知情。

  他清清楚楚看到了那一幕，隻不過，在很久之後，方才擺上台麵，與她推心置腹的談了一下。

  這輩子，她的心，裝不下任何一個人了。

  也隻有一個願望，隻要小師弟這一生過的快樂，過的幸福，就心滿意足了！！！

  “小師弟？”

  自走神之中，蘇醒過來的她，先是用腦袋頂了一下靠在身邊的沈卓，然後輕輕喚了一聲，動作揉揉的，她很喜歡蹭小師弟，一直都喜歡。

  沒有回應。

  冥冥之中，像是於一刹那感應到了什麽，她的心咯噔一下，瞬間跌落到了穀底。

  與此同時，臉色煞白，唇齒打顫。

  這是她第一次這麽慌張，這麽舉足無措。

  “小師弟？”她忍著即將崩潰的情緒，又輕輕喚了一遍，聲音沙啞，明明隻有三個字，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依舊沒有回應！！！

  風雪漸盛，瞬間迷亂了她的眼睛。

  她強忍著，即將湧出的淚花，慌慌張張站起身，然後，將沈卓背了起來，全程動作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弄疼了他。

  “我，背你，背你回去。”

  她抬起頭，仰著臉。

  小師弟不喜歡自己哭，以前是，現在是，將來也是。

  隻不過，眼淚還是那麽不聽話，不爭氣，沿著眼角的兩側，一滴一滴，滾了下來！！！

  “對不起，是師姐沒用，沒能好好的照顧你，保護你，真的很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