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正值十五。

  月亮比以往更大更圓。

  董漢山時不時抬起頭，靜靜欣賞著，那些年走南闖北，在不同的地方，見過不同形狀的月亮，最後，還是家鄉的更迷人。

  大雪域終年森寒，冰雪封蓋天地，月亮出現的概率，就越少了。

  初入北域時，董漢山各種不適應，一來天氣太冷，再者，與自己想象中的軍旅生涯不一樣。

  動輒打仗。

  死人更是家常便飯。

  董漢山覺得自己不是這塊料，尤其見慣了鮮血，越發覺得，自己呆在這個地方，遲早要抑鬱。

  他也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動搖了退伍的念頭？

  等真正離開的那一天，心裏，突然又變得空空蕩蕩，仿佛那一步邁出去，是人生中最大的錯誤。

  董漢山知道自己，當了不光彩的逃兵。

  名義上，他是通過上麵認可，並經數道程序同意，再保證服役期限圓滿的前提之下，光明正大坦坦蕩蕩的離開軍營。

  但，董漢山比誰都清楚，自己的這番選擇，究竟意味著什麽……

  “哎。”

  董漢山護著雙臉長歎一口氣，嘴裏嘀咕著，今天的酒，越喝越辣，越喝越惆悵，真是奇了怪了。

  妻子身披一件外套，也沒吱聲，就坐在他對麵，默默的陪伴著。

  董漢山漫不經心提起筷子，夾了兩顆花生米，如同嚼蠟，他動作緩慢，似乎提不起什麽精神頭。

  想當年？

  又開始緬懷過去的光陰了？

  董漢山內心自嘲一笑，這段時日也不知道，是因為妻子身體抱恙，從而影響到自己的情緒，以致於，動輒就走神。

  還是活著活著，突然有了一些新的感悟？

  那時候。

  他們六義子，因為自己和老長官齊子毅同出一個地方鄧州，待遇方麵，得到很多的悉心照顧。

  而他董漢山，也心安理得的接受了。

  同時，在軍營裏通過各種方式學習排兵布陣，各路兵法，他對這個感興趣，也願意傾心鑽研。

  相較於，滿軍營隻知道喝酒劃拳的糙漢子，自己當真是個與大家格格不入的異類。

  不過，他這個異類，在北係軍那會兒，竟然能夠得到一眾兄弟們的敬重。

  以前董漢山不明白為什麽，還以為是沾了齊子毅的光，大家知道他和齊子毅關係不錯。

  而且自己還是齊子毅的六義子之一，興許大家都生怕招惹了他，吃不了兜著走，故此各種*，諂媚。

  後來……

  董漢山才得知，因為大家都清楚，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名將則更是靠天時地利人和。

  無論那時候在位的齊子毅，還是逐漸打出名堂的沈卓，都在私下裏說過，他董漢山天賦出眾，遲早會靠著自己的本事，證明給大家看。

  大家期待著。

  也希望，有朝一日，他董漢山的名字，閃耀這個時代，閃耀這座山河的每一個角落！！！

  軍人，從來都是最可愛，也最純粹的那批人。

  少勾心鬥角，多忠肝義膽。

  但凡他們之中，有誰初露崢嶸勢不可擋，注定大有作為，就能得到他們的一致認可，以及尊重。

  那段艱苦歲月，太難，太難了。

  靠著一腔孤勇，靠著尚未冷透的熱血，靠著袍澤們悍不畏死，即便贏了也是慘勝。

  誰都希望，他們中，能走出來一個甚至好多個，傑出的軍事將領，然後通過自己的智慧，贏得戰役。

  而不是一直一直靠著超高的戰損率，爭奪勝利。

  董漢山從不知道，原來自己在大家的心裏，有這麽重要？

  大家都眼巴巴的渴望著，他董漢山能夠快速成長起來，然後逐步獨擋一麵，將自己的軍事天賦，發揮到戰場上去。

  可惜啊……

  他董漢山離開了。

  來時什麽樣，回去也是什麽樣，背著簡單的行囊，一步一步踏出北域，最終平安的回到家鄉，開始普通人的普通生活。

  後悔嗎？

  董漢山曾經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後悔？

  當初與沈卓短暫交流時，也全程神色淡定，沒有絲毫的不舍與可惜。

  哪怕今年今日，沈卓都認為，董漢山活的比自己瀟灑，坦蕩，看透人生之後，果斷選擇最合適自己的生活。

  然……

  時光總會慢慢改變著一些東西。

  董漢山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忽然覺得自己，少年一腔意氣誤以為豪情萬丈，如今而立之年，幡然頓悟。

  自己，做了一個很傻很傻的決定！

  “你當初在軍部待了這麽多年，多多少少有點關係吧？要不，要不試著找找關係？”

  妻子左右思考，還是覺得，不能過於莽撞。

  畢竟，他們無權無勢，僅僅是一個普通人家庭，和老四那種橫行無忌的地頭蛇硬碰硬，指不定吃不了兜著走。

  為把穩起見，還是找找關係靠譜。

  何況，老四之所以不針對其他街坊鄰居，就欺負他們一家，不就是吃準了他們背後沒有關係？

  董漢山依舊沉默。

  興許是北係那段從軍生涯，實在不值一提，故此，回家之後，他很少和家人，和妻子提及……

  自己當初在北係的分量，以及地位。

  真要找關係，以他作為齊子毅六義子之一的身份，哪怕現在，齊子毅已經離世了，齊家還在。

  齊子毅所在的齊家，依舊是鄧州本土第一大族！

  “我過往，確實有點關係，和軍部……”

  董漢山猶豫許久，還是覺得保留為好，妻子是個喜歡平靜生活的普通人，再者，自己現如今也就是平民，往事都隨雲煙而去，多說無益。

  “我爭取找找關係吧。”董漢山點頭，算是默認了冬蘭的提議。

  妻子喜出望外，“嗯嗯，你嚐試嚐試，指不定就有出人預料的結果。”

  “哪怕，哪怕真的沒辦法了，以你退伍軍人的身份，老四未必敢動你，凡是往好處想，別著急。”

  這善解人意的冬蘭，都到這節骨眼了，還不忘記安慰自己。

  董漢山笑笑，“我去洗碗。”

  如今記憶沒錯，董漢山手裏，還有一件齊子毅的信物。

  是這位恩師，當初特意留給自己的，雖然退役，的確在某種程度上，傷了這個老家夥的心。

  但，齊子毅並未過多計較。

  離別之時，還給了自己一份信物，算是一種身份的證明。

  凡是日後生活，遇到什麽過不去的檻，亦或者大麻煩，可以憑借這枚信物，去齊家尋求幫助。

  齊家人，認得他這枚信物。

  董漢山離開時，就沒想過這輩子，再和軍部的人打交道，不是嫌棄，是怕麻煩，也過意不去。

  他總覺得，既然離開了，那就徹底點，別仗著這段經曆，再去叨擾。

  可齊子毅一片好心，董漢山也不好拒絕，於是就留在了身邊，回來後，便收藏起來，沒再看第二眼。

  如今……

  這東西，可能會成為，自己渡過難關的唯一幫助。

  世事難料啊！

  隻不過，齊子毅在北係死的猝不及防，齊家這邊很長一段時間，都不願意接受這樣的事實。

  可久而久之，齊家經曆幾次權利交接和重組，如今，依舊是本土第一家族，沒受到什麽太大的影響。

  董漢山一邊洗碗，一邊猶豫著，也不曉得，齊家還認不認這枚信物？

  畢竟，人走茶涼的道理，董漢山還是懂的！

  這麽突兀的跑過去，麻煩人家，而且此前並沒有打過什麽交道，別人未必待見自己吧？

  “哎，多事之秋。”董漢山已經不知道，今晚，自己究竟歎了多少次氣。

  人，隻有遇到事情了。

  方才曉得，實力，人脈，關係的可貴之處。

  他一心向往平凡，平靜的安穩生活，然而這世道，哪能讓你一輩子都風平浪靜，無憂無慮？

  第二天。

  董漢山沒有第一時間去自己的飯館。

  而是來到了老丈人家，今天周一，需要替老爺子幫幫忙，畢竟，老丈人一大把年紀，活動不便。

  推開門。

  老丈人正坐在院子裏抽著旱煙，背對太陽，一動不動，像極了蠟黃色的銅像，至於滿頭飄逸的白發，又讓他平添了幾分神秘感。

  院子裏則鋪滿藥材，味道很衝，董漢山忍不住在鼻尖處，揮了揮手，然後輕輕喊了聲爸。

  老丈人是個沉默寡言，且不喜歡廢話的家夥，閑著沒事，就喜歡獨自找個地方坐著，然後有一茬沒一茬的吸著旱煙。

  聽聞。

  早幾十年，老丈人是個遊方四海的醫生，見多識廣，且醫術精湛。

  帝京曾有大家族的掌事，不惜耗費大價錢，聘用自家這老丈人，久居帝京，為其家族賣命賣力。

  不過。

  老丈人習慣了自由自在，故此回絕了。

  董漢山也不曉得真假，這老丈人平日裏跟個悶油瓶似的，和自己這個女婿，都沒什麽話可憐，誰知道，他過往的一些傳奇經曆？

  而且……

  遊方醫生，本質上也不是什麽好的職業，反倒很多被揭穿了之後，才發現，不過是一招搖撞騙的神棍。

  董漢山有段時間，甚至懷疑，自家這老丈人，以前就是一神棍，醫術有，但就那麽一回事。

  騙多了自然不敢聲張，也怕說漏嘴，久而久之，就養成了悶油瓶的性格。

  “山子，老四那事兒，你怎麽解決？”

  老爺子破天荒的，竟然和自己搭話了，還關心起，他的家務事？

  董漢山略顯遲疑，想了想，答複道，“我自己會想辦法，不打緊。”

  “嗯。”老丈人點著腦袋，悶哼了一聲，還是那種喜怒不顯於色的表情。

  董漢山原以為，事情到這裏，也就告一段落了。

  趁早忙活完手裏的事，還要趕著去飯館收拾，時間緊迫的很。

  不成想，老爺子一揮手，指名道姓示意他坐過來，“說說話。”

  董漢山遲疑。

  等這位青壯漢子坐到身邊，今天明顯神神叨叨的老爺子，衝他笑了笑，因為常年抽旱煙，牙齒布滿黃漬。

  清風撩起老爺子的白發。

  麵容滄桑的老人，一邊吸著旱煙，一邊嘀咕著，具體說什麽，董漢山十句裏有六七句，雲裏霧裏。

  老爺子寂寞了？

  想找個人談談心說說話，打發打發這無聊的時光？

  “冬蘭打小性格怯懦，也愛黏著你，依賴你，以後，你不管在哪兒，都記得好好照顧她。”

  “你是她的全部，也是她的主心骨，不許冷落她，嫌棄她！！！”

  “尤其在我走之後！！！”

  老爺子冷不丁兩句話，嚇了董漢山一大跳。

  他趕忙伸手摸了摸老爺子的額頭，體表正常，也沒發燒啊？

  怎麽，聽這話的意思，像是在托孤，交代身後事？

  “爸，你這……”董漢山心頭撲通撲通的竄動，畢竟老家夥年紀大了，稍有不慎兩眼一閉，人就沒了。

  而且。

  人老通靈。

  尤其在對死亡的感知上，特別敏感，這老爺子不會真要出什麽事吧？

  董漢山這段時間本來就心煩意燥的，若是老爺子跟著嗝屁了，他真不知道怎麽處理……

  “爸。”董漢山喊了聲，眼眶紅紅的。

  老爺子沒好氣瞪眼，“老子還沒死，你哭什麽？”

  言罷。

  老爺子漫不經心掐著手指頭，來來去去數次點動，頗具講究，中途甚至抽空道了句老子身體健康的很，一時半會閻王爺不會收。

  “那你好端端說那些做什麽？”董漢山埋怨道，剛才他確實受到了不小的驚嚇。

  “你聽說過，帝京六大國醫嗎？”老丈人漫不經心垂落腦袋敲了敲，自己的老旱煙，然後反問董漢山。

  董漢山點頭，這倒是聽說過。

  舉國之內，最頂尖的六位醫術泰鬥，早年悉數進入文書院，為那些手握生殺大權的上峰們服務。

  而且這六位泰鬥，享譽四海，門徒眾多。

  聽聞，他們在醫術方麵的成就，非常之高，隻不過傳承隱約斷了層，教了一堆徒弟，沒一個出師。

  董漢山搖頭，這可是名副其實的國粹，這些年，斷斷續續走了三個，僅存的三位國醫，也垂垂老矣了。

  “其實那六個鳥人，有三個，是我徒弟。”老丈人突然衝董漢山，眨了眨眼睛。

  董漢山眼睛瞪得更大，六國醫，哪一個不比自家老丈人年紀大，咋有徒弟比師父年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