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大雨之後。

  天地煥然一新。

  遠在國都帝京的沈家，沈雕寺陪坐了長達十五個小時，蘇儀蘇老相國，依舊精神飽滿，沒有任何疲倦匱乏的現象。

  而，楊絕的精氣神則更為充沛。

  自打沈雕寺，第一眼見著楊絕，這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家夥，始終保持著一股勢，非常凶悍。

  這一點，沈雕寺非常忌憚。

  他中途，藏在袖子裏的五指，數次攥成拳頭蓄勢待發，最終還是主動放棄了。

  他素來是個小心謹慎的人，在沒有絕對把握的前提之下，不會將自己置身於進退兩難的境地。

  至於蘇儀，則是顧左右而言其他，與自家老父親沈滄海，盡聊著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偶爾，彼此哈哈大笑，都跟沒事人是的。

  外界興許不太清楚。

  其實，蘇儀和沈滄海認識很多年，彼此關係非常深厚，不客氣的說，沈家基業才建的時候，蘇儀出了不少的力氣，也幫助了沈滄海不少。

  隻是。

  隨著蘇儀在*的位置，越來越顯赫越來越矚目，為避嫌，這些年，倒是沒怎麽和沈滄海有過太多交集。

  一眨眼。

  曾經意氣風發，約定攜手共進的兩個少年人，都已經白發蒼蒼，渾身散發著一股暮氣。

  蘇儀狀態還行，沈滄海在經曆了一些大風大浪之後，明顯心氣不在了，如今就像是一盞殘燈，隨時都有熄滅的可能性。

  蘇儀中途數次，默默打量著，這位昔日裏的摯交好友，眼神也逐步變得五味雜陳。

  這老小子，怕是挨不到今年了？

  當初，外界傳言蘇儀曾在家裏拍著桌子嗬斥沈滄海酒囊飯袋一個，而這也是導致沈家與蘇家徹底交惡的節點……

  自此，雙方井水不犯河水，似乎真的斷絕了來往。

  蘇儀端起眼下擺在桌子上的茶水，喝之前，無端歎了口氣，他認識沈滄海多年，也了解對方。

  論持家之道，沈滄海不弱於帝京任何家族的掌舵者，甚至有過之而不及。

  隻是……

  那一年沈家突然爆發嚴重內訌，沈滄海竟在一夜之間，以一種難以想象的速度，大樹崩盤。

  速度太快了，快到大家以為，沈雕寺之所以敢這麽幹，是沈滄海暗中授意或者默許的。

  至此，沈雕寺趁勢掌控家政，成功架空了沈滄海。

  而沈滄海？

  一個老輩鐵血人物，晚年淪落到現在這個境地，可悲可歎！

  蘇儀原以為沈滄海老了，如今想來，是沈滄海太厲害，厲害到教育出了這麽一個強勢，霸道的兒子。

  養虎為患！！！

  從沈雕寺站到台前，正式成為沈家掌門人，外界即便不承認，但事實就是事實，沈家的體量在暴漲，在瘋狂發展，在一騎絕塵的路上邁開了大腳步。

  以致於，短短幾年，沈家大有成為領頭羊的趨勢。

  沈雕寺做人方麵確實有瑕疵，對待家人，親人乃至骨肉，均有過大逆不道的行徑，可是於一整個沈家而言，是有功的！

  所謂，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話雖然是這麽說，可當一個人徹底失去了人性，這一生，得到的東西哪怕再多，又有什麽用？

  “你想他嗎？”

  蘇儀突然話鋒一轉，順勢敲了敲茶杯蓋，果斷詢問此刻精神遊離，似有睡意上頭的沈滄海。

  沈滄海耷拉著腦袋，緩緩抬起，起先疑惑不解，下一秒，他很快就明白了，蘇儀說的他，究竟在暗指誰。

  沈雕寺同樣眯起自己的雙眼，似笑非笑。

  他？

  遙想當年，那時候的沈家，有個體弱多病，但性格，待人等方方麵麵都非常不錯的小小少年。

  他在的那段光陰，沈家很和睦，至少親情這些東西，是真實存在的。

  沈滄海當初很喜歡，那個大孫子，所以隔三差五就領到身邊，教他一些古書詩詞，爺倆興致來了，還會鬥詩。

  無奈的是，這個孫子身體一直一直不好。

  終年咳嗽，身子骨差到不如一個垂垂老矣的老年人。

  有時候嚴重起來，需要臥床許久，小小年紀，被病灶折磨的死去活來。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每次大孫子生病，家裏的下人，都心有默契似的，無論做事還是交談，都會刻意壓低聲音，生怕影響到臥床養病的大少爺。

  等大少爺病情好轉了，一家子仆人，又跟中彩票了一樣，高興的不得了。

  沈滄海從來沒公開提及，但他知道，那些年的沈家，有不少仆人日日夜夜祈禱，希望少爺的病快點好。

  隻是……

  誰也想不到。

  哪怕連生性凶殘的老虎，都能做到虎毒不食子，偏偏自己這兒子沈雕寺，鐵了心，要抹除自家骨肉。

  沈滄海知道，從大孫子死之後，沈家就已經不是原來的沈家了，一切都在不知不覺中變了味道。

  他曾想著東山再起，重新執掌沈家，後來想想，大孫子都沒了，爭這些又有什麽意義？無外乎多死幾個人！！！

  如今的沈雕寺，依舊兒女雙全。

  但，沈滄海就是喜歡不起來。

  於這一點，沈雕寺心知肚明，沈家所有人心知肚明，哪怕沈雕寺這雙兒女，也明白，爺爺從不拿他們當親人！！！

  此刻。

  經由蘇儀往事重提，記憶像是決堤了的大壩，沈滄海繼續默默無聲的垂落著腦袋，他在流淚……

  豈會不想念？

  這些年，他沒少做夢，夢到那個孩子，笑眯眯喊著自己爺爺，然後把腦袋一仰，開始背誦自己教給他的古詞。

  一次又一次。

  夢了不知道多少回。

  沈滄海這些年，一直都活在自責和愧疚當中，雖然製造這場慘案的主謀，是毫無爭議的沈雕寺。

  可，自己沒能及時挽救……

  怎能一點責任都沒有？

  “家父近些時日，無論身體還是狀態，都很不好，蘇老先生還是聊些開心的內容，陳年過往就少提及了。”沈雕寺扣住茶杯，開口笑道。

  這位陸地蛟龍慢條斯理說著話，嘴上還掠起些微笑容。

  第一眼過去，就像斯斯文文的教書先生，給外在一股平易近人，極好相處的錯覺。

  “哎。”

  沈滄海長聲歎氣，他很早之前，就被沈雕寺架空，故此，已經不怎麽管理家務事。

  同理，外界的一切風吹草動，他都不曾了解。

  沈滄海現如今的狀態，就像是困在籠子裏的小小金絲雀，僅有自己的一方小天地，受製於此，無能為力。

  這趟蘇儀來家裏，沈滄海還以為，這老小子，是真的想念自己，所以，特意跑過來看望自己。

  人生末年。

  又能夠再次見到昔日裏，一起走過的摯交好友，然後席地而坐品品茶，聊聊天，似乎也挺好的？

  但，沈雕寺不會這麽想。

  蘇儀這趟登門拜訪，帝京誰人不知，這位蘇老相國本就是來者不善？

  雙方從昨天正式見麵，直到現在，拖了長達十五個小時，這老家夥，絕口不提什麽時候回府？

  沈雕寺哪怕再好的性子，這時候，也微微有了點火氣。

  “沈家主，似有急事？”蘇儀揣著明白裝糊塗，故意這麽一問。

  沈雕寺收斂起自己的笑容，漫不經心的，吐出了兩個聽起來沒什麽煙火氣的詞語，“還行。”

  沈滄海並不清楚，這兩人在打什麽機鋒。

  隻是，年紀真的大了。

  尤其近段時日，沈滄海越來越覺得，自己的身子骨在退化，在萎靡不振，腦海裏仿佛有個聲音在不斷的提醒自己，也該入土為安了。

  原來。

  人老了，真的會未卜先知，尤其在死亡方麵，往往有著外人難以企及的嗅覺。

  沈滄海能明顯的捕捉到，自己不行了，指不定哪個草長鶯飛的清晨，自己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這一生，固然有諸多遺憾。

  但……

  真的真的到此為止了。

  “我父親一大把年紀，沒蘇老相國這麽精神抖擻，既然該敘的都敘了，這場茶話會，也該結束了。”

  不等蘇儀吱聲，沈雕寺大手一揮，招呼來自己的管家，“送老爺子回房。”

  管家點頭。

  默不作聲轉到沈滄海身後，雙手握住輪椅把手，就要將這位已經骨瘦如柴的老人，帶離現場。

  蘇儀簇了簇眉頭。

  暫且不提自己，這趟登門拜訪的真實目的，但看著昔日裏的好友，如今這個狀態，心裏著實不太好受。

  “老家夥，這次一別……”沈滄海默默嘀咕著，不出意外，下次蘇儀再見著他的時候，應該是在棺材裏咯。

  蘇儀無話可說。

  人之將死，其言也真。

  何況他和沈滄海差不多一個年級，表麵上精神狀態還不錯，但都大半個身子邁進土裏了，豈不能感同身受？

  隻是，那個藏在心裏很久很久的秘密，照理說，沈滄海有資格知道！！！

  “你記得保重身體。”蘇儀攤開自己的五指，緩緩的握住了沈滄海的右手，做最後一次的告別。

  沈雕寺低眉垂目，正在喝茶潤嗓子。

  一些細微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細節，沈雕寺並未關注到，哪怕是沈滄海，一開始也沒察覺。

  但……

  沈滄海後知後覺之餘，很快意識到，蘇儀在自己的手心上，寫了幾個字。

  他們畢竟是認識多年的摯交好友，默契還是有的。

  “去吧。”蘇儀抽回自己的手心，示意沈滄海早做休息。

  沈滄海從恍恍惚惚之中醒悟過來，也沒多吱聲，既然蘇儀刻意隱瞞在場的沈雕寺，他怎麽可能聲張？

  輪椅滾動。

  吱吱呀呀發出聲音。

  先前還一臉疲態，昏昏欲睡的沈滄海，像是無端的，被打了一支效果很棒的強心劑，精神狀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好轉。

  管家瞅著驚奇，尋思是不是見到蘇儀這位昔日裏的老夥伴，心情稍微好點，也可能老爺子回光返照咯！

  其實，真正的原因是蘇儀說，他的大孫子，他沈滄海最寵溺最喜歡的大孫子，並未死。

  原本油盡燈枯，已經自知沒多少日子好活的沈滄海，突然那麽一下子，有了繼續堅持的動力。

  “沒死？”沈滄海呢喃自語，腦海裏想著，這麽多年過去，大孫子身體是不是轉危為安了？

  畢竟，那時候他找了無數名醫，診治這個多災多難活著已是勝利的大孫子，最後給出的結果，均是，活不過十五歲。

  除非有奇跡發生！

  如今，大孫子離開沈家都超過十五年這個數了。

  他還活著！

  再仔細想想，現在的他，在做著什麽？

  這些年，過的好不好？有沒有受到什麽苦？又或者，已經成家立業，指不定有了自己的孩子了？

  到了沈滄海這個年紀，念想比什麽都這樣。

  活著有盼頭！

  也有繼續堅持下去的動力！

  “今天的陽光，真好呀。”許久，沈滄海抬起頭，靜靜望著頭頂的青天白雲，陽光灑在臉上，險些老淚縱橫。

  沈滄海動作緩慢的將雙手塞進袖子，然後轉過頭，又問了管家一句，似在尋求認可，“今天日子，是不是挺好的？”

  管家點動腦袋，“是的，老爺。”

  此時。

  沈雕寺與蘇儀，還在沉默。

  相較於端著茶水的沈雕寺，蘇儀的狀態，保持的還不錯。

  長達十五個小時的兩方對峙，也該結束了，再拖下去沒有任何的意義。

  隻不過，沈雕寺很想試探試探，蘇儀的態度，究竟有多堅定。

  “如今大勢所趨，你即便有心拉他一把，但能拉到什麽程度？”

  “畢竟，想要他沈卓死的人，遠遠不止我陸蛟龍一位，古話說的好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言外之意，蘇儀的舉措完全在做無用功，暫且不說外部力量的擠壓，哪怕沈卓個人，也撐不了多久日子了吧？

  站在普通人的立場，身懷重疾都算得上滅頂之災了，何況權勢滔天的沈卓，他這個地位的人，別說生病，就是稍微出一丁點狀況，對大局勢都會產生變故！

  在其位，必須保持巔峰狀態，且中途沒有半點差池，否則，走錯了一步，就在劫難逃。

  如今沈卓淪落到這個境地，指不定殺業太重，遭到報應了！！！

  既然，無論從大局勢還是小細節分析，橫豎都一死。

  站在沈雕寺的立場，他最多算得上舉手之勞，在嚐試著讓沈卓，早點上路。

  哪怕沒有這場所謂的舉手之勞，光是沈卓的那些病，都足夠，慢慢的消磨掉這位北天王的意誌以及生命力。

  蘇儀笑而不語，仿佛並不認可沈雕寺的理論？

  沈雕寺又道，但這次轉移到了其他的話題，語氣有點威脅的意思，“你壞我大事，想清楚後果沒？”

  “我陸蛟龍正值壯年，你蘇儀這一手，不怕我記仇心切，以後各處針對你蘇家？”

  這些，確實句句在理，也能一針見血，戳中蘇儀的軟肋。

  哪怕沈雕寺現在不記恨蘇家，同樣沒辦法趁早動手，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他沈雕寺等得起，蘇儀未必能繼續活著十年八載，畢竟，已經在人生末年，日子過一天少一天。

  光是耗，也能耗死蘇儀。

  再者蘇家在蘇儀的治理下，家族威望頗高，在帝京的地位，也是有目共睹，但多多少少有點與世無爭的味道。

  蘇儀膝下的幾個兒女，都是指望著過太平日子的普通貨色，明明手握那麽多財富和人脈，偏偏沒什麽太大的野心。

  等到有朝一日，他蘇儀兩眼一閉，徹底撒手人寰。

  以他沈雕寺的手段，屆時，弄死一個沒了蘇儀坐鎮的蘇家，真得就跟弄死一隻小小的螻蟻是的。

  沈雕寺的意思很明確，別撕破臉！

  否則，現在放著你蘇家繼續活蹦亂跳，等你蘇儀一死，蘇家的末日，就到了。

  一手拉起蘇家，這麽大的產業，蘇儀應該不忍心看到，自己死後，蘇家在沈雕寺的玩弄下，逐漸崩盤！

  “我奉勸你，好生斟酌，這不是什麽小打小鬧。”沈雕寺重新為自己和蘇儀，續了一杯熱茶，然後道出這麽一句話。

  沈雕寺自以為，掐住了蘇儀的軟肋，故此，心情逐漸輕鬆了下來。

  隻是……

  餘光微瞥，陡然發現坐在蘇儀身邊，從頭至尾都沒做聲的楊絕，突然冷不丁的，開始磨刀霍霍。

  這番舉措，讓沈雕寺兩目如寒芒，情緒也不知不覺的，再次緊繃！！！

  “蘇儀，你……”沈雕寺氣憤不平，這老家夥是吃飽了撐的，非要鬧到不死不休的境地？

  “沈家主一番話，倒是提醒了蘇某，確實是隱患啊，都禍及家族安危了。”蘇儀明嘲暗諷著。

  沈雕寺藏在袖子裏的右手，默默握著沙包大的拳頭。

  “老夫在想，真到熬不下去的那天，或者就在今天，直接弄死你？”

  一輩子知書達理，斯斯文文的蘇儀，貌似人生首度，說粗話？

  有那麽點不適應，待細細咀嚼，難怪大家脾氣上頭了，都喜歡嚷嚷幾句粗話，挺那麽，爽的？

  “我真的可以弄死你，不信，你試試？”蘇儀拍桌子。

  楊絕蹭的站起，雙手拱拳，朝沈雕寺示意，畢恭畢敬自報家門道，“你好，霸刀楊絕！”

  這是要打了？

  “楊，楊絕？”沈雕寺深吸一口氣，堪堪握緊的右拳，開始逐漸聳動，前封神榜第一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