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國土境內熱鬧程度最為精彩，也最受關注的地方，理應是天下第一大都市，帝京。

  無論是關注方麵，還是議論方麵，都一騎絕塵，一時無兩，差不多舉國民眾，都參與討論了。

  隻不過……

  這場注定卷入太多人，被迫亦或者主動參與進去的糾紛，既然紙包不住火，徹底爭鬥起來，就遠遠不會那麽容易收場。

  其實，這種很早之前就浮於表麵的處境，大家都心知肚明。

  新一輪的高層，自打心眼裏，就不喜歡甚至排斥，敵視沈卓。

  據聞，這一代的高層，當初在敲定沈卓，是否具備資格或者擔當，接受封王的問題上，曾持極力反對的意見。

  但，李文淵以一己之力力排眾議，最終還是兌現自己的良心，給了沈卓這份榮耀，他以為，沈卓當之無愧。

  北瞾天王這樣的封號，究竟有著怎樣沉甸甸的力量，普世之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可如今再回頭看看，李文淵過於激進的方式，讓沈卓走到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顯赫位置，也徹底埋下禍根。

  一朝天子一朝臣。

  李文淵沒想到，自己下野這麽快。

  更沒想到，他後麵的這批迅速走馬上任的繼承者，會如此迫不及待的，按耐不住的，渴望鏟除沈卓。

  功高震主這四個字，當真殺人誅心。

  也正因為，李文淵的一些舉措，讓自己與沈卓走的太近，而新一輪掌舵者，基於清洗舊黨目的，肯定會敲打沈卓。

  至於想敲打到什麽程度，已然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高層的態度，至關重要，有時候不吱聲，正是基於大局勢方麵，作出的最堅定，最決絕的支持。

  否則。

  這批權貴聯合在一起的世家集團，遠不至於，在帝京這塊地方，各種神仙打架，有人為沈卓挺身而出，也有人極力聲討沈卓。

  現階段的沈卓，幾乎，以一己之力攪亂了帝京的局勢。

  誠然，若是沈卓沒有突然傳出身體抱恙，疑似病入膏肓，大羅神仙也可能救不回來了……

  普天之下，還真沒一個人敢動沈卓。

  哪怕所謂的陸地蛟龍沈雕寺，也不敢，在自己沒有完全把握的前提之下，擅自和巔峰狀態的沈卓硬碰硬。

  如今看來，沈卓給了大家機會。

  也將自己的巔峰狀態，留在了戰場，更嚴謹來說，留在了那場足夠他一步過去注定青史留名的滅國之戰。

  這趟班師回朝，算得上衣錦還鄉，隻是……

  同樣將自己困在了這方小小的天地。

  至於局中人沈卓，究竟後不後悔自己離開大雪域，重返這花花都市，然後再也回不去了……

  無人得知。

  大概隻有他沈卓自己，心知肚明。

  三天前，一封秘密批文，已經通過層層傳達，明確暗示了軍部莫要衝動行事，否則後果自負。

  消息來的突然，其實仔細想想，也在情理之中。

  沈卓現階段狀況不明，究竟能不能出現奇跡讓他繼續活下去，誰也給不了明確答複。

  這個時候，若是貿然的跳出來與世族集團作對，指不定要闖出大簍子，屆時，沈卓死了，他們麻煩更大。

  明哲保身，似乎是最合適，也最穩妥的選擇？

  楊一笑清楚自己，這次的決定，需要承受多大的壓力和心理負擔，差不多到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境地。

  隻是……

  他們這輩人，一腔孤膽，習慣了灑脫，坦蕩。

  沒世家集團那麽複雜，那麽攻於心計，什麽事什麽決策，都要切身實地仔仔細細的考慮好利益和回報率。

  站在楊一笑的立場，今年今日的軍部，之所以能夠挺直腰杆，是沈卓給了他們勇氣，以及自信。

  怎能，在他遇難的時候，大家都保持沉默？權當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

  別人怎麽做，楊一笑管不著也不想管，但他做不到熟視無睹！

  不管基於自己的良心，還是和沈卓過往算不上太深，但確實有過的一絲半點交情！！！

  這些年，走南闖北打生打死，也算積攢了些豐厚家底，返回駐紮地之後，楊一笑很快娶妻生女。

  六月底，自己那個女兒就大學畢業了。

  八月初，則是自己和妻子的結婚紀念日，早些階段，妻子就在念叨了，說著日子到了，一家三口爭取出去旅遊。

  這大好河山，錦繡壯麗，一直都沒時間和精力，走走看看。

  楊一笑滿口答應，並未拒絕。

  隻是今天看來，自己怕要爽約了。

  與於嘯卿告別之後，楊一笑便回到了家，這幾天，他狀態不對勁，自家妻子，很快就察覺了。

  但沒怎麽吱聲。

  眼瞅著今天，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妻子實在忍不住了，於是問了兩句。

  楊一笑搖搖頭，似乎不想開口。

  臨近傍晚，自家女兒也回家了，學校就在附近，談不上什麽尖端大學，權當感受一下高等學府的氛圍。

  楊一笑對自家女兒，一貫看得開，不指望也不要求，女兒長大之後有什麽了不起的成就或者作為。

  開心，健康就好。

  一家人坐在一起，團團圓圓吃著晚餐，隻不過妻子時不時，餘光撇過來的小動作，還是讓女兒捕捉到了。

  “怎麽了？”

  愛女已經開口詢問，楊一笑想了想，還是勉強開口道，“我這幾天有任務，會離開幾天。”

  言簡意賅。

  隻說出去，沒說去哪兒，也沒說去多久。

  妻子畢竟這麽多年，苦辣酸甜一起跟過來的，豈會察覺不出異樣？隻是念及女兒在場，沒好捅破，免得又多了一個人擔驚受怕。

  但……

  自家丈夫都走到如今的地位了，照理說，沒什麽能夠威脅到他？這一次？

  妻子越想越後怕，這幾天，帝京折騰出軒然大波，都在說，上層準備動一動那個人，那個封神級的人物。

  自家丈夫不會接到什麽秘密任務，需要出麵對付這個人？

  一念至此，握著筷子的右手都在微微顫動，呼吸也跟著急促起來。

  楊一笑忙不迭補充了句，“別胡思亂想，沒什麽事。”

  今晚的月亮不錯，磨盤大，倍兒圓。

  楊一笑左思右想，最終還是將妻子叫到身邊，然後解釋了事情原委，來龍去脈。

  站在軍部的立場。

  為今之際，是到了真正風雨飄搖的階段，楊一笑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總算勸服了自己的妻子。

  “老子好歹是金槍王，以前打仗都死不了，這次，小事一樁，小事一樁哈哈。”

  究竟是真的輕鬆，完全沒當做一件大事兒，還是為了緩解妻子的壓力。

  從頭至尾，也僅有楊一笑自個兒心知肚明。

  而，這一天的帝京。

  依舊風波詭異，亂象叢生。

  本以為，蘇儀的這趟拜訪，不論基於什麽目的，什麽訴求，沈雕寺也好，蘇儀也罷，即便達不成共識，至少有個結果了？

  但……

  從蘇儀早晨，大張旗鼓毫無遮遮掩掩，就這般坦坦蕩蕩的進入沈家，沈家就像與外界隔絕了，毫無動靜。

  前期，外界普遍擔憂，以霸刀楊絕昔年昔日的實力，以及膽魄，沈雕寺再不放棄南下，楊絕隻有動手。

  楊絕此人，好歹是前封神榜傳奇人物，而且天賦極高，在沈雕寺之前，真正意義上做到了打遍天下無敵手。

  然，沈家一夜相安無事。

  蘇儀同樣沒離開，他竟然在沈家留夜了，並且小道消息傳出，蘇儀與沈雕寺父子相談甚歡，全程談笑風生。

  這……

  這得多強大的心理素質，方才能在這種緊繃的環境下，從頭至尾保持淡定？

  無論被動承受壓力的陸地蛟龍沈雕寺，還是蠢蠢*，隨時可能動手的蘇儀，楊絕，雙方誰的心情，都不至於這麽輕鬆，但……

  第二天。

  帝京下了好大的一場雨。

  受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的影響，全國各地紛紛降雨，雨水愈演愈烈，似要下沉一整個國祚。

  一夜未睡的楊一笑，堪堪打開自家大門。

  隻見眉梢躍起，門口竟然黑壓壓的站著一堆人，少說二十有餘，個個氣勢尤在，態度堅決，隻不過年紀都偏大。

  楊一笑起先不解。

  等差不多明白怎麽回事之後，楊一笑故作怒氣衝衝，張嘴就嗬斥著，“瞎胡鬧什麽？哪兒來的都給老子滾哪兒去。”

  “大哥！”

  其中一人雙手拱拳，躍然上前，幾乎沒有任何猶豫，聲音吼的比他楊一笑還大，“你想幹什麽，老子比你想的都透徹，別指著吃獨食！”

  楊一笑，“……”

  吃獨食？

  倒是挺新奇的字眼，他楊一笑還是頭一遭聽著。

  隨之。

  楊一笑反手附後，不自覺的哈哈大笑起來。

  說話的這家夥，叫五六三，挺稀奇古怪的稱呼，當初楊一笑還抓著腦袋琢磨了許久，這名字到底啥講究。

  不過這憨憨命好福氣大，跟著自己南征北戰多年，哪怕瘸了一條腿，也沒在戰場丟掉自己的性命。

  班師回朝沒多久，就主動選擇了退伍，這些年，就住在自家附近，彼此也算有個照應，偶爾在一起喝喝酒，聊聊陳年過往。

  再靠後。

  是五官粗糙，身高足足接近一米九，這麽多年，依舊黑的跟炭頭似的家夥，全名華雲飛。

  這名字倒是挺文藝挺那麽詩情畫意的，也深得楊一笑喜歡，隻是配了張俗人的臉和脾氣，屬實白瞎了。

  楊一笑過往沒少感慨，自己身邊待得，全是些拿不出手的糙漢子，都不給機會，讓他顯擺顯擺。

  再靠後……

  小金子，大山，王木生。

  水娃，張晨光。

  這一張張臉，楊一笑早就爛熟於心，從他們年紀輕輕，到青壯年，再至如今四五十出頭，步入中年階段。

  從那時候的稚嫩，一點點經過歲月的打磨，如今都以滄桑，臉上布滿風霜以及時光的痕跡。

  以前他們在一起，同生共死。

  如今他們還在一起，不曾分離，兄弟感情不曾淡薄，哪怕他楊一笑，肩頭已經扛了數顆將星。

  並且，這些人都已成家立業，兒女成雙了。

  唯一可惜的，當年他答應過很多兄弟，要帶他們好好的回家，然後盯著他們，一個個娶妻生子，成家立業，但其實很多都沒有回來。

  雨越下越大。

  二十一人，悉數站在淅淅瀝瀝垂直落下的雨中，個個身姿板正，猶如標槍一般，擋住了楊一笑的去路。

  楊一笑站在屋簷下，伸手抹了抹自己的臉，既好氣又好笑道，“冷不冷？”

  唯有軍人。

  唯有並肩作戰過，也唯有同生共死過。

  方才理解他們此刻，急切中又帶著點懇請認同的眼神。

  篤定，信任。

  無怨無悔。

  楊一笑豈會不知，這些悉數過了四十歲門口，但他依舊有資格喊他們小崽子的家夥們，內心的真實想法？

  隻是……

  這一趟凶多吉少，而且軍部最高層次方麵，似乎還在猶豫階段，故此，並不支持這一係的任何人，擅自行事。

  楊一笑頂著巨大壓力，做此決斷，即便沒有死，並好好的活著回來，事後，也會背不小的處分。

  這種橫豎不討喜的事情，他楊一笑一個人做就行了，但拉著這幫子兄弟們一起，他於心不忍，也下不了這樣的決心。

  畢竟，大家好不容易，從戰場僥幸未死活著回來了。

  現階段，是好好享受兒女雙全，安靜平穩過日子的大好時光，怎麽能，又將他們再一次，帶進水深火熱的境地？

  “大哥……”五六三眼瞅著楊一笑遲疑且彷徨的眼神，實在忍不住了，於是二話不說，單膝跪地。

  他們曾發過誓，這輩子，無論在哪，無論做什麽，都要同生共死，除非命數到了，躺進了黃土裏。

  否則，誰也不許拋棄誰。

  楊一笑想獨自離開，別說身後的家人，他們這幫子兄弟，注定是第一個不答應。

  嘩啦啦！

  傾盆大雨沿著屋簷，直瀉而落。

  今個的風，其實有點刺骨，吹在臉上，有股蕭索的寒意。

  楊一笑已經濕了半片身子，果真不是什麽出遠門的好日子，而他近前的這幫兄弟們，早已渾身濕淋淋。

  轟！

  刹那之間。

  所有人，單膝跪地。

  就這麽跪在逆流的水珠裏，衣衫盡濕。

  楊一笑神情恍惚，他不會忘記，五六三這條瘸了很多年，嚴重到已經影響日常生活的腿，就是為救自己而廢了的。

  這個鐵骨錚錚的漢子，若不是咬著一口氣不鬆懈，中途又靠著強大的信念，奇跡般活了下來……

  如今怕是墳頭草，都長高好幾米咯。

  再看看華雲飛，一貫木訥，性格與於嘯卿差不多，甚至還不如的家夥，小半生默默跟在自己後麵，常嘀咕著我可以死，大哥不可以死。

  他們都是有著過命的交情。

  自從將他們好好的帶回家鄉故國，楊一笑就再不想，讓他們繼續，經曆這些將腦袋掛在腰帶上的日子。

  尤其在兄弟們，相繼成了家，有了孩子。

  可能真的應了那句話，年紀越大，顧忌越多。

  楊一笑承認，自己帶的兵，沒有北係軍，尤其沈卓麾下北狼鐵蹄那麽有血性，也不如他們打仗厲害。

  但，說到怕不怕死，這幫兄弟沒一個慫的！！！

  “你們可知，這趟出去，我們大概率回不來，而且沒有後路。”許久，楊一笑長聲歎氣，問了大家一句，姑且算廢話的問題。

  五六三道，“咱當兵的，誰不打自走入戰場開始，就將身家性命拋之腦後，以前是，現在是，將來還是。”

  “再者，王爺自平定戰亂，不止一次為咱軍人們謀福利，何況，拋開現如今的大局勢不談，他於國於軍人，有愧過嗎？”

  “一個戰功赫赫的軍人，一個將青春留在沙場，扛一己之力守住家園的鐵血軍人，憑什麽受此對待？”

  “外界怎麽評價王爺咱管不住，誰敢動一下試試，咱們的刀，還鋒利著勒。”

  其實，話說到這個份上。

  大家的目的，都已經挑明了。

  楊一笑執意南下，究竟什麽盤算，這幫兄弟，豈會不清楚？隻是不願意讓他隻身一人冒險罷了！

  即便，即便隻能出一點綿薄之力……

  他們也死而無憾！！！！

  “考慮清楚了？”楊一笑基於沉穩起見，又問了一遍。

  五六三挑眉，“需要考慮？”

  楊一笑點頭，“我奉勸你們，再仔細斟酌斟酌，五分鍾，給你們五分鍾思考，最後給我答複。”

  楊一笑數步跨過盡皆跪地的眾兄弟們，躍過雨幕。

  僅僅一秒。

  他的身後，就響起了五六三篤定，且咬著牙關，一字一頓，似乎用盡全身力氣吼出的聲音…

  “願為王爺挺身而出者，請起身！！！”

  “……”

  “願為王爺舍生取義者，請起身！！！”

  盡皆起身。

  竟無一人再單膝跪地。

  楊一笑雙手附後，背對著這幫昔日裏的好兄弟好袍澤們，嘴角泛起一縷笑容，也隨之漸行漸遠。

  最終他按耐不住，笑罵了句，小崽子們！！！

  “王爺，闊別無數載，你我又要見麵了。”

  “這趟路，容許我金槍楊一笑，帶著自家二十一位兄弟，護你一程，哪怕死在半路，無怨無悔！！！”

  一掛彩虹，橫空出世。

  大雨將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