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有竹。

  竹葉隨風，搖搖晃晃。

  透過縫隙折射進來的陽光，就這麽照在江風慘白的臉蛋上。

  這麽多年，作威作福，無拘無束，哪怕曾經犯下天怒人怨，喪心病狂的大罪，事後的江風，依舊逍遙快活，穿金戴銀。

  如果不出意外。

  即便永遠趕不上族中那位堂弟兼少主江道陵，可這輩子揮金如土縱橫花場，也教他這一生了無遺憾！

  人間還沒快活夠，怎會想過死？

  又怎甘心去死？

  他不是一輩子碌碌無為，平凡普通的小百姓，他家世豐厚，自幼養尊處優，是富貴子弟，憑什麽去死？

  “嘶嘶！”

  一口涼氣衝擊天靈蓋，瞬間清醒過來的江風，目光不屈且憤怒的盯著沈卓的背影，表示不服，“你哪怕是北天王沈卓，也不可隨意決定我的生死。”

  “你是朝中重臣，軍部傳奇，一言一行備受矚目，這樣身份的你，更應該以身作則，而不是濫殺無辜，草菅人命！”

  靠水的河邊。

  一早就準備好了漁具。

  左手拿起掛在椅側的白色方巾，緩慢擦去十指間殘留的汗漬，最後他慢悠悠抬高，雙目逆光欣賞，“本王這雙手，沾了太多的血跡。”

  言外之意，殺你一個江風不少，也談不上多。

  至於濫殺無辜？

  “那年鐵蹄南下，嘯川問我俘兵怎麽辦？畢竟二十萬，我說殺，一個不留，他簇了簇眉頭，大概是於心不忍？”

  “他們無辜嗎？其實無辜的，都是國家征調出來奔赴戰場，或為了混一口熱飯吃，或為了揚名立萬，或勉強當份職業消磨日子。”

  然而。

  戰場就是戰場。

  無論你來到這裏的初衷是什麽，戰場隻有各為其主，各憑本事，各爭生死，誰會考慮你無不無辜？

  那天大雪夜。

  塞北清寒。

  所謂人之將死，多多少少會感覺的出來，入夜時分的營部，忽然傳來一陣歌聲，起先微弱，隨後愈演愈烈。

  貌似是這批降兵家鄉那邊，某個不知名小鎮的本地歌謠。

  時年今日，沈卓依稀記得。

  ‘在我懷裏，在你眼裏，那裏春風沉醉，那裏綠草如茵

  月光把愛戀，灑滿了湖麵，幾個人的篝火，照亮茫茫長夜

  ……

  穿過曠野的風，你慢些走，唱歌的人不時掉眼淚！’

  二十萬青壯，在風中唱著歌流著淚。

  也許是想起了心愛的姑娘，也許是想起家鄉美景，可惜他們再也感受不到，來年家鄉令人沉醉的春風，撫過臉畔的溫柔……

  再之後。

  沈卓的鐵蹄踏碎了那座小鎮僅有的寧靜。

  原來這首歌謠，起源自小鎮入口的貝爾加湖畔，雲在天上行走，水在大地沉眠，微風拂起，它神秘又清澈。

  與祖國家鄉的小城小鎮，一樣美，一樣令人迷戀。

  於嘯川生前和自己提過幾句交心的話，他說，三哥，以後能不能少殺點人，免得殺業纏身，對你不好！

  沈卓唯有笑而不語。

  有些道理，大家都懂，也都想以一種柔和的手段處理，可人在江湖，真的身不由己！

  畢竟，他是將！

  故老有言，義不養財，善不為官，仁不當政，慈不掌兵！

  他沈卓若不心狠手辣，屠得對手國運大崩，那就是養虎為患，一日養虎為患，遲早會自嚐苦果。

  祖國家鄉的風景同樣很美。

  那些貫穿綿延大地的山山水水，更是美到如詩如畫。

  沈卓不希望有朝一日，錦繡山河飄搖風雨中，他情願雙手沾滿鮮血甚至有濫殺無辜的嫌疑，並落得個‘人屠’的罵名，也務必兌現‘將’的責任！

  其實……

  這場臨時起意，隨口感慨的往事，與江風一碼歸一碼。

  哪怕江風個人，也明白自己到底是不是無辜，更明白，自己該不該死！

  江風之所以有這番義正言辭，歸根結底還是不想死，還是不甘心，同樣舍不得放棄人間的美好。

  哧！

  周身沐浴陽光的沈卓，拋竿入水。

  魚漂上浮。

  偶爾有水鳥低空掠過。

  江風愣在原地臉色依舊蒼白，起先還心存僥幸質疑沈卓的身份真假，現在疑慮是沒了，但他不服氣！

  一個貧民窟走出來的卑賤女子，又沒要她的命，隻是受了點小傷害罷了。

  憑什麽教他江風付出生命的代價，彌補過錯？

  “這件事我承認有錯，但罪不至死，若是沈天王不滿意，我會和爺爺知會，讓他給出足夠的誠意，補償對方。”

  強烈的求生欲，讓江風擯棄對沈卓的心理畏懼，然後硬著頭皮，與沈卓交流。

  沈卓背對江風，笑容平淡，“真懂認錯，不至於顛倒黑白。”

  “我現在認錯還不行嗎？”江風急了。

  沈卓搖頭，“我不接受。”

  江風，“……”

  若是換做平常，以他江風的脾氣，遇到這種臭脾氣直接掀桌子翻臉，簡直油鹽不進，死腦筋一條。

  無奈，這個人他爺爺江萬林見了，也得認慫，這是一頭真敢吃人不吐骨頭的大老|虎！

  江風百爪撓心，試圖繼續嘴強！

  沈卓忽然想起，當年在沙場遇到的一個小小少年，和現在的江風言行舉止差不多，十五虛歲，也是二十萬俘兵中的一員。

  按照一開始的坑殺計劃，十五歲以上全殺，十五歲以下，放行。

  大概是兩百人不到。

  沈卓親自受降！

  記得，這位麵相稚嫩的少年人，臨獲自由之際突然回頭，朝沈卓豎起中指鐵骨錚錚道……

  總有一天，我呼延半藏會率領部落王庭，讓你沈卓也親口嚐嚐國不將國，山河破碎的滋味！！！

  小丈夫一言九鼎，對天發誓。

  沈卓似笑非笑，反手抽刀，呼延半藏這顆大好頭顱瞪時血染黃沙，身首異處，收刀歸鞘刹那，一眾下屬盡皆拔刀！

  二十萬俘兵，真的一個不留了。

  所以……

  千萬別在他沈卓眼皮子底下嘴硬，更不要發些亂七八糟的誓言，聽起來怪幼稚的！

  “多呼吸空氣，這裏新鮮。”沈卓‘善意’提醒。

  江風，“……”

  言罷，沈卓又揮手示意，不遠處默默挖坑的曹英，“提支煙過來，乏了。”

  江風站在原地，茫然失措，今天的他，非死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