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多年。

  過往記憶，如潮水掠來。

  每當閉上眼，她總會適時浮現，步履輕盈，掩臉而笑，像是在抱怨沈卓，走得太慢，追不上她。

  再睜眼。

  就如同現在這般，滿目山河盡是人間煙火，可惜，處處已無你。

  太陽照常升起。

  高高懸掛。

  由東向西，一路遷徙。

  等回到那處老院子，沈菀正在揉麵團，蔥花，蒜苗，生薑等素材，一應俱全，看樣子，今天要親自下廚。

  沈卓收斂起落寞的表情，挽起袖子，默不作聲幫著忙。

  他很少說話，自幼如此。

  沈菀笑了笑，也不指望沈卓主動與自己搭腔，於是自顧自道，“小時候你最喜歡姑姑做的麵條，今天啊，抽空給你做一頓。”

  沈卓嘴角泛起一縷笑意，似在回應。

  餘光瞥過鬢角藏有數根白發的沈菀，心頭略有觸動，光陰長河從不會為誰停留，曾經貌美年輕的姑姑，也逐漸老去。

  這些年，為了照顧自己。

  沈菀終生為嫁。

  即便他離鄉入伍多年，沈菀也未曾有過結成家庭的想法，仿佛，她這輩子習慣獨居，也準備獨自老去。

  與帝京沈家恩斷義絕之後，沈菀僅存的唯一親人，便就剩他沈卓了。

  十數年相依為命，直至供養沈卓長大成人。

  其實，上了年紀的長輩，都不指望孩子往後有多大出息多大能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即可。

  隻是。

  沈菀萬萬想不到，當年背起行囊，獨自離家的孤勇身影，今時今日，竟然成為位列第一順位的現役名將。

  “哎，風太大，花了眼。”沈菀別過身子，背對沈卓，生怕被他看見自己喜極而泣的模樣。

  沈卓未曾打擾，主動坐到灶台下麵添火加柴。

  “少卿？”沈菀忽然喊了一句。

  沈卓抬起頭，目光溫情得看著自己的姑姑。

  沈菀沉默許久，鼓起勇氣道，“假若有朝一日，你踏足帝京沈家，能不能答應姑姑一件事？”

  沈卓眼神示意沈菀繼續。

  “你的脾氣我比任何人都了解，雕寺對不起你，更對不起你母親，但這些大錯，終歸是他一人鑄成。”

  陸地蛟龍。

  沈雕寺！

  沈卓名義上的生父，不過，於他而言，沈雕寺僅僅是他沈卓這輩子必殺的人之一！

  “真要對付帝京沈家，姑姑希望你手下留情，給沈家留點血脈。”

  沈菀懇求，畢竟她出身自帝京沈家，即便曾經恩斷義絕兩不相認，有些東西，終歸打碎骨頭連著筋。

  其實，此時此刻的沈菀，內心也相當複雜。

  帝京沈家是甲字頭超級門閥，綜合影響力，足夠左右朝堂，哪怕今時今日的沈卓，位居一品重臣，真鬥起來，鹿死誰手根本未知。

  再者沈家在帝京發展多年，人脈猶如老樹盤根，錯綜複雜，以沈卓的資本，劣勢過於明顯。

  但，冥冥之中，沈菀又覺得，一番沙場洗禮的沈卓，與少年時代相比，豈止脫胎換骨，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

  記憶裏，她那生來文質彬彬，卻有著劍眉鷹目的親弟弟沈雕寺，年輕時，與眼前的沈卓，何等相似？

  可惜，一件錯事，將兩人陷於生死不兩立的境地！

  放在十年前，甚至更久，那條陸地蛟龍能一隻手輕鬆捏死沈卓，如今，沈卓霸業登頂，以第一名將的身份傾軋過來，沈雕寺那邊……

  “我隻要沈家，承受本王三拳，此後，帝京沈家能活多少人，聽天由命。”沈卓拿起一根柴火，扔進灶台。

  他的語氣很平淡，像在闡述一件稀鬆尋常的小事。

  “兩拳留給沈雕寺。”

  縱觀當世，不提那些幕後隱姓埋名的老王八，隻論明麵上，能夠正麵扛住沈卓全力一擊的高手，不足五指之數。

  而他，為沈雕寺準備了兩拳.

  這句話，既展現出沈卓的強大自信心，也充分說明陸地蛟龍沈雕寺，究竟有多恐怖！

  北部雪域最能打的戰神級人物全力出手，沈雕寺至少能硬抗一拳不死，這是什麽概念？！

  “第三拳，留給沈家全族。”

  這已經是沈卓給出的最大讓步。

  沈菀清楚，再得寸進尺下去，對少年時代吃盡苦頭的沈卓不公平，對他的母親，更不公平！

  “謝，謝謝你，少卿。”沈菀笑著點頭，連忙揭開鍋，將擀好的麵條倒進熱水裏翻煮。

  沈卓靜靜望著灶台下的柴火，與眸光遙相呼應，明滅不定，大概是想起小時候的悲痛過往？

  納蘭素容的境遇，其實和自己大抵相同。

  素容是父親內鬥失敗，一夜之間徹底淪為家族的棄子，並逐出大院，自此與納蘭氏再無關聯。

  至於他，不過是……

  沈雕寺喜新厭舊，以一個蹩腳的理由先休了自己的母親，再當著她的麵，續娶新弦，一番操作之後，對他們母子趕盡殺絕！

  那個蹩腳的理由，說來可笑，沈雕寺當眾羞辱他的母親廢物又丟人，竟然給他生了個孬種兒子。

  是的，沈卓年幼多病，身子骨很差。

  沈雕寺從來就不喜歡他。

  當年母親一退再退，甚至以自己淨身出戶的代價，希望沈雕寺能將自己留在帝京，並加以培養，畢竟橫豎都是親身骨肉。

  大雨滂沱夜。

  母親長跪不起，磕破了腦袋。

  沈卓卻自始至終，站在大門前，沒有畏懼，沒有惶恐，有的隻是布滿一整雙瞳孔的森然殺意！

  ‘少卿，跪下來求求你父親，讓他回心轉意，以後沒母親在，你在沈家要乖乖聽話，好好做人，懂嗎？’

  ‘我不跪！’

  餘光瞥過。

  沈卓那天的記憶裏，並未看到母親因自己不聽話從而滿心失落的表情，她隻是迅速站起身，用一種非常欣慰的眼神，靜靜看著自己。

  他這輩子。

  除了給母親安葬的時候跪過，除了給十數萬同袍埋骨的時候跪過，就再也沒彎過自己的膝蓋！

  “有時間，給姑姑講一講，你從軍打仗的經曆？”

  沈菀的話，將沈卓從回憶中打斷，他抿起嘴，點頭道，“好。”

  北狼山血戰。

  滅國之戰。

  封王之戰。

  那要說起來，隻怕三天三夜都講不完，不過下午準備出門，唯有擇日。

  畢竟，他還要見見納蘭青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