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四)
作者:五七零八      更新:2020-03-13 09:37      字數:1416
  對於馮梅芳,孔青虯是有特殊感情的。

  我爸我媽跟別的父母不一樣。孔青虯對周尋說,至少和寨裏其它父母不同。

  孔青虯說小時候,有時感覺父親極重視他,有時又極放任他,放任到他不敢確定父親對他是不是在意,他不止一次懷疑父親對他是不管不顧的,他不像寨裏其它父親,管他幹活管他的言行管他的成績,甚至不像別人的父親那樣打他。他淘氣了,做了錯事,父親也是跟他談,談的那些話,很小的他聽不太懂,有時會認為父親那些話不是說給他聽的。他提醒自己,父親是老師,後來又成了校長,方式跟別人不一樣,用老師的話來說,父親是懂得教育規則的。規則兩個字給孔青虯深刻的印象,他和父親之間是有規則的,不像寨裏的別的孩子和父親,經常亂來的。孔青虯告訴過周尋,他那時很期待亂來一下的。

  至於母親朱彩彩,也不像寨裏那些母親,不哆嗦他穿衣吃飯,不讓他聽話乖巧,母親跟他講故事,很多故事,但不跟他說日子,孔青虯大一點的時候,又跟他談她的花花草草。

  生活上,一向是馮梅芳照料顧著他,把他和孔世成孔世業一起照顧,從孔青虯記事起,他們三人的吃穿往行就是一起的,好像馮梅芳有三個兒子。孔青虯說,某種意義上說,大伯母更像我的母親。孔青虯語調裏有種特別的感情。

  但在家的時候,我覺著一切都理所當然。孔青虯說,上大學後,我經常想起大伯母,弄得我自己很吃驚。想起她的時,她老是在忙些什麽,低頭擇菜啦,昂頭曬被子啦,彎腰掃地啦,揮著鍋鏟炒菜啦……總之,就是不抬起頭,臉不對著我,不知道怎麽回事。

  孔青虯給周尋細講過,馮梅芳用心做著一件他看來枯燥至極的事時,給他的印象是那樣深。

  孔青虯很小的時候,孔家在寨外搭了豬棚,養了不少豬,每天要備很多豬菜,擇很多蕃薯藤。院子一角經常堆著小山般的蕃薯藤,要把太老的和爛掉的藤葉擇掉,這活有時朱彩彩和孔世娟會幫忙,但朱彩彩有花要種,孔世娟得上學,主要是馮梅芳在幹。她坐在那堆高高的蕃薯藤邊,拉出一根藤子,擇去豬咬不透的老藤,擇去幹掉或腐爛的蕃薯葉,擇出的藤子排放整齊,放成一抱一抱的,以方便切碎熬煮。一根又一根,大半天過去,那堆蕃薯藤沒有半點變小的跡象,孔青虯覺得這堆蕃薯藤是永遠擇不完的,他替馮梅芳感到擔憂,甚至感到絕望。不止一次問馮梅芳,得擇到什麽時候,擇得完嗎,馮梅芳抬臉微微一笑,點點頭。每每等他放學回家或玩一圈回來,那堆蕃薯藤已擇好,馮梅芳有時正將蕃薯藤切碎,有時在熬煮豬菜了。孔青虯認為這簡直是他童年的奇跡。但馮梅芳對這種“奇跡”不以為意。

  孔青虯好像找到了什麽靈感,雙手一拍,說就是那種不以為意,讓他很難理解。但他是曾和馮梅芳有過溝通的,那種很私人的溝通。

  也許,這一輩子,我們間真正的溝通也就這麽一次了。孔青虯竟有些傷感,講起那個剝花生的下午,這是他對那個下午的命名。

  那天,幾個孩子被丹生婆婆帶去走親戚了,孔青虯有點發燒,留在家裏。下午,陰雨一直滴滴嗒嗒扯不斷,馮梅芳坐在前廳簷下剝花生——那時,家裏種了很多花生,花生收成後挑到鎮上賣,為了多賣點錢,馮梅芳隻要有空就會給花生剝殼,單賣花生仁,挑到鎮上又省力又受歡迎。家裏除了孔飛在房裏看書,隻有馮梅芳和孔青虯,孔青虯搬了張矮竹椅,坐到馮梅芳身邊,說幫忙剝花生,實際上在發呆。馮梅芳一邊放著滿滿一竹籮花生,另一邊放著一個臉盆,將剝好的花生仁放入臉盆。好多花生。孔青虯下意識地想,馮梅芳剝著花生殼,雨一直滴落,花生殼的嘩剝聲和雨的沙沙聲混在一起,讓人昏昏欲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