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九)
作者:五七零八      更新:2020-03-06 09:28      字數:3104
  鄭普益是鄉幹部,孔青虯說對於他不好直接問。

  因為他是鄉幹部?周尋問,怕問了對孔家不利?

  你念頭跑偏了。孔青虯搖頭,不是鄉幹部的事,這人比較特殊,他跟孔家的關係,和邱健明就完全不一樣,這麽說吧,他雖然跟孔家也很熟,但他來了,我們是客氣的,他也是客氣的,明白這意思吧。

  提到鄭普益時,孔騰也特別交代不要隨意問,說那樣不太像話,周尋表示會講究方式,不會直刺刺地問,甚至表示隻是先認識鄭普益,扮成報告文學作家——周尋朋友,專寫報告文學,經常到處采訪和了解情況——向鄭普益了解鄉裏的一些情況,隻要對上話,就會一點點了解,總能得到點有用的信息。

  這辦法不錯,可以理所當然地問很多東西。孔青虯說。他相信,以周尋的能力,就算再公事公辦的問答,他也能挖出點什麽來。

  孔騰還是很為難的樣子,他想說什麽,但欲言又止。周尋很想知道孔騰對鄭普益的評價——之前他對邱健明的信任和親近太明顯了——但孔騰似乎很小心,一番掙紮後,最終沒開口。這引起了周尋極大的興趣。他猜測孔騰對鄭普益的感覺是複雜的。

  看來,對這個鄭普益得迂回了解。孔青虯說鄭普益是孔騰孔飛那一輩的人,隔著一輩,他又在上學時離了家,說不出具體的東西。

  說不出具體的就談概括性的。周尋說,抽象的也好。周尋將孔青虯選為第一個口子,對他是最可以直接的。

  孔青虯說很少跟鄭普益接觸,隻記得小時候鄭益普來孔家來得挺勤,對他們這一輩小孩也不錯,時不時帶點水果糖瓜子之類的招呼。這和當時孔家很多客人差不多,那時爺爺在世,每天家裏人進人出的。

  但鄭普益還是有些特別的。孔青虯沉思著,這種感覺是長大後才慢慢感覺到的,他對鄉裏的事極熱心,算很用功的幹部,但口氣中又老覺著他幹得不順心,他很俗氣,還莫名其妙地有點可憐相,讓人不舒服。他好像挺怕我爺爺孔丹生,就算在我爺爺去世多年後還是這樣。

  怕?周尋疑惑地問,你確定?

  很確定。

  周尋開始套孔騰的話,有意無意的,抓住一切能探問的機會,他讓孔騰知道,不直接去問鄭普益,隻能從孔家人身上了解情況,一些表麵性的情況,比如前些天鄭普益來孔家,做了些什麽,誰陪著他。周尋一再強調表麵性。

  孔騰說了一些。周尋的判斷沒錯,孔騰容易被說服。

  據孔騰說,鄭普益經常來看丹生婆婆。孔丹生去世前,他是孔家的常客,在孔家吃飯也是常事,常順手提著菜來,總之,那時鄭普益跟孔家相交至深。那天,鄭益普又來看丹生婆婆,提著一些小點心。

  普益對我爸很尊重的。孔騰點著頭,我爸去世後,他來孔家行走,還常提起我爸,是有心人。

  這跟孔騰之前的欲言又止和複雜的表情是矛盾的。周尋弄不明白孔騰,但他沒問,他相信孔騰不是故意的,也許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種矛盾。

  孔青虯提到孔丹生以前是鄉幹部,是扶持過鄭普益的,周尋把思路轉到這個身份上去,他直覺這身份無論對孔丹生還是對鄭普益,都很重要。

  可以這角度作為入口。周尋對孔青虯說,要了解鄉幹部,當然要到老百姓中走一走。

  你不當政客可惜了。孔青虯嘲諷周尋,很能玩弄人術。

  周尋和孔青虯到四鄉八寨逛了一圈,周尋頂著報告文學作家的身份,說要寫些關於優秀鄉幹部的文章,正在走訪,收集材料,想了解孔丹生和鄭普益。

  村民們比周尋和孔青虯想象的熱情得多,幾乎爭著講,有聽來的,有親身感受的,各種籠統的“大事”,各種庸常的細節,各種個人評論……

  如果真要寫文,加上我的想象力,收集到的可以寫一本書了。周尋對孔青虯說。他將收集到的做了個大概歸納。

  孔丹生很年輕就當了村長,接著是鄉長,當得極出色,用四鄉八寨那些村民的話說,碰上那樣的幹部,是這個鄉上輩子積了德。說鄉人間有什麽過不去,經孔丹生的處理調解,沒有不服的,哪一家有什麽難處,孔丹生沒有不想法幫忙的,沒有哪一件事不為鄉裏人著想的,他當幹部的時候,鄉裏沒有一個閑人,鄉裏的堤壩溝渠路麵都修得好好的,幫鄉民到上麵出頭出麵,鄉裏人連白事紅事都求他幫忙打理,他沒有推托的。孔丹生不單用心做,要緊的是懂得怎麽做,總有很多新點子。孔丹生對整個陽升鄉是有規劃的,他腦子裏有一張藍圖,想將陽升鄉構建成理想的樣子。鄉民對他的那張藍圖深信不疑,認定如果孔丹生不是去世那麽早,他的規劃完全有可能實現,陽升鄉完全有可能成為一片樂土。

  鄭普益年輕時是孔丹生一手帶出來的,他做事用心,也做得好,說形象點,他是孔丹生的左臂右膀。孔丹生去世後不久,鄭普益成為鄉長,有很長一段時間,在他麵前,總要提到孔丹生,在他背後,提到他也必提到孔丹生,好像他是孔丹生的影子。

  孔家是鄉裏最大的家族,威望一直極高,隻是孔丹生去世後,沒有真正撐得起來的人,漸漸沒有了之前的影響力。鄭普益所在的鄭家也是很大的家族,和鄉裏其它家族一樣,很早就分散為一個個小家庭,但近些年,因為鄭普益,因為鄭普益有一個在外麵掙了大錢的弟弟,鄭家的聲望越來越高,但不管怎麽高,鄉民還是習慣性地要提孔丹生。

  談到鄭普益,鄉民們有些含糊,他們承認鄭普益很用心,和年輕時一樣有幹勁,但他的幹勁像過了頭,繃得緊緊的,心急了些,老想著一下子辦很多事,有些事情也辦得有點亂,有時鄉民覺著他的法子不好,鄭普益是不願意聽的,硬讓人照著做,有的鄉民抱怨累,有的抱怨白花心力。

  根據歸納出的這些情況,周尋開始分析:

  孔丹生是當領導人的材料,還應該是個理想主義者。對於鄭普益,是對後輩的扶持。

  對孔丹生的培養,鄭普益心存感激?感激應該是有一些的,但鄭普益一直被拿來與孔丹生相比,被遮蔽在孔丹生的陰影之下,孔丹生去世多年後的今天,他極努力,但仍沒法改變鄉民們的看法,沒有得到完全的承認。對於孔家,對於孔丹生,他的感情應該是複雜的,微妙的。這種複雜與微妙往往會變成極大的力量,在人心最深處發芽、成長,給人的言行和選擇生發出很多可能性。他的心急是那麽明顯,連鄉民都感覺得到,這種急很有可能促使他做出某種極端的選擇。

  周尋將這些分析列在本子上,孔青虯拿著本子,兩頁紙看了許久,說,人在你這裏變成一道道題,你設X設Y地解題,把人分成一步步,連我這個最理性地身體現實主義者都不舒服了。

  所以說,你的理性裏還夾雜著沒邏輯的感性,這些感性的東西像絲狀物,嵌雜在你的理性思維中,幾乎是無法剔除的。而我雖然著迷於人心,對人的情緒,但我的關注也帶著理性,這種理性讓我能保持清晰,能用你們“科學”方法分析。

  你說的是人嗎,我倒感覺你在說一塊肉之類的東西。孔青虯說。

  反正這些分析讓我心裏有底了。周尋說,接下來該了解鄭普益那天來的情況了。

  那天鄭普益來,是孔騰招待的他,他去看丹生婆婆時,孔騰是陪著的,其間,馮梅芳給他送了一碗綠豆爽。丹生婆婆腦子糊塗了,奇怪的是,一看見鄭普益就會談孔丹生,談他年輕時的事,清清楚楚的。

  看過丹生婆婆後,鄭普益找了孔世業。從孔世業處了解到,鄭普益問了他在外麵做生意的事,主要問城裏各種小生意,說鎮郊近年有幾個挺大型的工廠,靠近鄉北麵的路,工人很多,鄭普益想動員鄉裏人在路邊做點小生意,如果能把那一片湊熱鬧,也算是條出路。鄭普益不跟孔青虯談,覺得孔青虯幹的事有些飄有些虛,他夠不太著,對他沒什麽用。這是他跟孔世業說的。

  孔青虯笑了,鄭普益確實很少跟我說別的。

  從你房裏出來後他就走了?周尋問孔世業。

  去了奶奶房間,說要看看玉睛。

  看看玉睛?鄭普益自己說的?

  孔世業點點頭。

  奶奶讓鄭普益看了?

  我沒跟進去。孔世業說,應該沒看到吧,那些天奶奶不讓別人碰木盒,誰都不行。

  鄭普益在奶奶房裏呆了多久?周尋追問。

  孔世業搖頭,我呆在房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