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偏廳，林旭就看到了歐華宇的遺子。

  歐華宇娶了一個日本老婆，生了個孩子叫佐吉。

  這孩子十五六歲，穿著一身孝，旁邊還有個日本女人，帶著孝在一旁哭。

  林旭從顏思齊那裏得到的消息，是歐佐吉不準備出海了；歐華宇的好朋友張敬泉也有剃度出家之意。

  既是如此，林旭就對歐佐吉沒有任何興趣了。

  這小孩子對自己的將來毫無幫助，為啥要花時間去結交？

  顏思齊在靈前逗留一陣，便有一個天主教牧師來詢問歐華宇出殯的事。

  歐華宇生前是個教徒。

  不管是李旦、歐華宇，還是後來的鄭芝龍，他們都是天主教徒。

  但禁教的日本幕府，對他們很是寬容。

  因為……日本幕府知道，這群人信教，估計和走走路看到個山神廟進去拜一拜沒什麽區別。

  這麽說吧，把這些海賊裏的教徒抓住宗教審判所，全部上火刑架，可能會有冤案；但隔一個燒一個，肯定是有漏網之魚。

  雖說是佛法普渡、道法無窮；許真君仙福永享、媽祖娘壽與天齊……

  但大海那麽大，萬一又照看不到的地方，聖母瑪利亞什麽的幫忙照看一下，也不是壞事。

  多信一個沒壞處。

  生孩子的時候，拜拜大明特色的瑪利亞送子圖；出海的時候拜拜媽祖許真君。這就是海賊們信教的目的。

  歐華宇和張敬泉這兩個天主教徒出資，在長崎的稻佐山，修了一座佛教的“悟真寺”。請來了道教的某位仙師看風水，擺著神道教的神龕，供著媽祖娘娘的座下神龜。

  那裏直到後世，還是長崎華人的公墓。

  顏思齊很肯定地告訴那個來問出殯事的牧師，歐華宇最終是要葬在悟真寺的。

  這幾日停棺，主要就是為了等這幾位海賊裏的大人物來送最後一程。

  幾日後出殯，又來了幾個日本人。

  林旭因著顏思齊的麵子，也算是認識了一下長崎的實權人物。

  他對日本的曆史了解不多，最多也就聽過“五大老五奉行”的梗，對於長穀川藤正、末次平藏等本地實權人物沒有絲毫的了解。

  待喪事一畢，又有人傳來個消息。

  三浦按針也快不行了，李旦和顏思齊都要回平戶，最起碼送一送。

  這不隻是看在考克斯館長的麵子上，他們和三浦按針之間也有私人關係。

  林旭倒是知道三浦按針。《仁王》這個遊戲的原型，英國人，成了日本的武士，食祿250石。

  封地不在平戶，而是在後世的橫須賀附近，但一直在平戶的東印度公司商館活動。

  林旭心說，海賊海商們流年不利啊，今年參加葬禮還得趕場子？

  平戶和長崎不同，平戶那是李旦等人的大本營，在那裏比在長崎輕鬆的多。

  到了平戶，三浦按針還沒死，顏思齊和李旦去看了看，送了點禮。

  林旭便跟著李丘八在平戶轉了幾日，打聽了一些消息。

  不得不說，顏思齊在平戶還是相當有牌麵的。

  顏思齊在平戶的住處，是老海賊王汪直當年在平戶的住處。

  後來汪直一死，鬆浦隆信把汪直的房子送給了葡萄牙人，葡萄牙人用汪直的房子做了日本的第一座天主教堂——天門寺。

  至於為啥天主教堂叫天門寺……

  這和最早來東亞的那一批“有腦子”的耶穌會傳教士有直接關係。

  把“陡斯”翻譯成了華夏文化裏的“昊天上帝”；在日本就翻譯成了“大日如來”。

  上帝都是大日如來了，這第一座天主教堂叫天門寺，自然合情合理。

  等到這批有腦子的都去見上帝了，沒腦子的就開始作死。

  連祭祖、拜神、祭孔都不準，也怨不得東亞普遍禁教。

  三十年戰爭打的那麽凶，教皇那蛋疼的晉升機製，都注定了誰最保守誰上台。

  要是哪位教皇允許教徒祭祖祭孔，別說封聖了，估計死了都得扒出來開個審屍會。

  到頭來教徒允許祭祖祭孔，已是數百年後：偽滿洲國需要祭孔，宣揚奴化教育，梵蒂岡那邊才允許中華教徒祭孔祭祖拜神。

  這樁子事的惡心之處不止如此。

  更在於教皇翻找故紙堆，找出“教徒也可以祭祖”的證據，是1258年的一張教廷聖諭。

  而那一年之所以會有這麽“寬容”，是因為蒙古人打下了巴格達，踩死了哈裏發，大有攻下耶路撒冷之勢。

  拖雷的媳婦、旭烈兀的媽是個景教徒，教皇狂喜，以為“十字軍來自蒙古”。

  便指手畫腳，認為蒙古的教徒還拜長生天、還祭祖是異端，派出使者，言辭中大有要把旭烈兀他媽抓火刑架上之勢。

  結果可想而知。

  惹不起蒙古人，便“寬容”了一波，示意不會把也拜長生天的景教徒當異端審判。出台諭令，拜神祭祖也是允許的嘛……

  這道1258年的諭令，也就成了偽滿洲國時代允許祭孔的理論基礎。

  現如今西葡合並，西班牙又經曆過殘酷的伊比利亞複國運動，極端狂熱。

  教皇手裏好幾個“師”，底氣便硬的多。

  天門寺建成不久之後，就發生了天主教徒打砸搶佛教寺院的事，以及葡萄牙水手鬧事被殺等事。

  鬆浦隆信又和葡萄牙人打了一仗，窩窩囊囊，索性燒了天門寺。

  顏思齊不怕邪，就在天門寺的遺址上，建造了自己的住處。

  門口兩株蘇鐵樹，不遠處有一個華夏風格的六角井。

  那也是當年汪直那一批人留下的，也算是個平戶華人平日集會的地方。

  蘇鐵不是日本的樹種，是西洋人從東南亞帶來的。

  此時的蘇鐵樹在門口，意思就是“我是大海商”。

  一般的豪商們才會種，彰顯自己的身份。

  站在顏思齊家裏的台階上，能夠看到海灣。

  海灣的對麵就是平戶城……然而現在是一片廢墟。

  因為幾年前，鬆浦鎮信把已經快要建好的平戶城給燒了。

  當年鬆浦家是從豐臣秀吉那得到的朱印狀，鬆浦家最開始站在了豐臣秀吉那邊，加入過豐臣家的水軍。

  但正所謂，誰是幕府支持誰。

  等到德川家幹掉了豐臣家，鬆浦鎮信一把火把已經快建完的平戶城燒了，顯示自己不戀舊主，是支持德川家的。

  這平戶城是豐臣家允許修建的，我鬆浦家怎麽可能遵守豐臣家的命令呢？您德川家不讓我築城，我是不會築的。

  直到六七十年後，才被批準在平戶築城。

  這把火燒了後，鬆浦家就在顏思齊住宅的不遠處，暫時修了個住所。

  距離顏思齊的住處，也就幾分鍾的路程。

  這麽近的距離，便是“顏思齊等人要搞‘一揆’，學學本能寺之變弄死鬆浦家自立為平戶之主”的傳說能夠流傳的原因。

  事實上顏思齊又不傻，更是知道日本的情況。

  腦子當然不會智障到以為殺了鬆浦家就能成了日本的一方諸侯。

  林旭猜測有可能是受朋友所托，或是報仇、或是其餘原因。

  顏思齊終究還是個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的江湖人物。

  從顏思齊的居所往下不遠，就是李旦的住所。

  英國商館就在李旦的住所不遠，因為考克斯最開始是租的李旦的房子，這幾年才算是有了自己的倉庫。

  聽李丘八說，鬆浦家批了一些房產給英國人做倉庫，現在正在到處買木頭裝修。

  荷蘭商館的牌麵就比英國商館大得多，在鏡川河的入海口附近。

  荷蘭人此時正在修一座大倉庫，歐式風格的。

  站在顏思齊家門口的台階上，能夠看到已經有雛形的倉庫正在施工。

  荷蘭商館西邊、顏思齊家正南，就是一座溫泉。

  很小，也就能泡泡腳。

  但溫泉的位置不錯，泡腳的時候，可以看到顏思齊的宅院，以及宅院後麵的山丘。

  那上麵種了不少杜鵑，現在正是杜鵑綻放的季節，山丹丹開花紅豔豔，頗為適合唱一曲信天遊。

  不久之後，三浦按針也會被埋在種滿杜鵑花的小山上，但現在還沒死。

  總的來說，顏思齊宅邸的位置相當不錯。

  活膩了想要來一波“一揆”幹掉鬆浦家，很近；窺探一下荷蘭商館，也很容易；下去和英國人扯淡，也不過一支煙的功夫。

  然後，林旭就發現，這幾日不斷有船靠近荷蘭商館，好幾次也不卸貨。

  李旦和顏思齊這幾日也是一直往荷蘭商館那邊跑，也不知道是出了什麽事。

  拿著望遠鏡窺探了幾日，看出來一些門道。

  不隻有荷蘭船，還有英國船，前前後後五六艘。也不卸貨，隻是在平戶附近遊弋，派小船上來補充給養。

  奇怪的緊。

  回到顏思齊的宅邸，看著石頭上留下的一些當年做“天門寺”天主教堂時候留下的痕跡，不由好奇，便問李丘八。

  “李大哥，切支丹教在日本，真的絕跡了？”

  李丘八搖頭笑道：“怎麽可能？雖是有禁教令，可還是有船悄悄帶回一些傳教士。五島便有不少，長崎也有。”

  “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很多人也是秘密教徒，哪裏管得過來。”

  “很多人都知道，從馬尼拉回來的朱印船上，經常有偷偷前來的傳教士。”

  “隻是你不說，我不說，那便沒有。”

  林旭想，這話倒是沒錯。閉上眼睛就是天黑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