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玄學與科學
作者:逐日者誇父      更新:2020-06-11 14:48      字數:4124
  此後幾日,林旭一直在許心素府中。

  顏思齊像是忘了收了這麽個小弟,再也沒單獨叫過林旭。

  倒是李丘八整日和林旭形影不離,也不知道是不是奉了顏思齊的命令,監視。

  林旭也不知道顏思齊跑到陸地上幹什麽,和許心素商量什麽事。

  旁敲側擊地問了一下李丘八,李丘八隻說是歐華宇病重,李旦委托顏思齊來給結拜兄弟傳個信。

  對於這個答案,林旭那是相當不信的。

  至少沒有這麽簡單。

  傳信的事,何必顏思齊親來?

  李旦的小弟、船頭們多了去了。

  顏思齊可不是李旦的小弟,而是類似於合夥人。

  這種事,怎麽可能讓顏思齊親自來一趟漳州?

  這裏麵絕對有問題。

  而且應該是大事。

  可自己剛入行,要低調。那也不好多問。

  這幾日每天除了吃、睡,便是拿出那張寫滿了被李丘八稱作“老道畫符”的數據表,天天背。

  這幾日天好,每天中午林旭便撅著腚,蹲在院子裏測量地上的影子。

  他需要知道漳州此時的時間。

  如果不能直到漳州此時此刻的時間,那麽他的手表、他記錄的種種經緯度數據,全都沒用。

  於是就在院子中立了一根長棍,每天中午盯著棍子的影子,記錄中午影子最短的那一刻。

  然而中午時間最短的那一刻,並不是通用意義上的正午十二點。

  因為地球不是勻速繞著太陽運動的,再加上自轉等原因,每天日影最短的時間間隔並不是固定的。

  人為規定的時間卻是勻速流動的。人為規定的秒、分、小時卻不可能時快時慢。

  每一天太陽正午的時間,都不固定,最多相差在十幾分鍾。

  這個真正的正午時間,叫真太陽時。

  雖然地球不勻速,但是每個繞太陽一圈的周期是固定的,人們將這個固定的周期分成三百六十五天,每一天平均分成二十四小時。

  平均到中午的十二點,叫平太陽時。

  真太陽時和平太陽時之間,有個經過許多代數學家們算出來的差值,利用這個差值就可以準確調整手表,讓手表定時到準確意義上的“十二點”。

  林旭生活的那個年代,算命的“大師”總算不準,後來恍然大悟:你們給的生辰八字,是平太陽時啊,得換成真太陽時,怪不得不準呢。

  算命,也得講科學呀。

  這也正是林旭可以抄那張表的原因。

  比如今日,換算一下是陽曆的三月八日。

  查表可知,今天真平太陽時差為負的10分52秒。

  那麽在今天地上影子最短的那一刻的準確時間,那就不是十二點,而是11點49分08秒。

  經度決定了時差,4分鍾的時差就是一經度的差別。

  一經度,放在赤道上,那就是60海裏。

  也就是說,表如果走時不準確,差了4分鍾,那麽你計算的位置就會差出去60海裏。

  60海裏,一百多公裏……基本上,可以宣判在海上的死刑了。

  所以後來英國為了製霸七海,開出了兩萬英鎊的賞格,跪求一個每天誤差在3秒左右的鍾表。

  這個賞格是什麽概念?

  半艘海上君王號戰列艦,再送全套的104門大炮。

  在海上確定船隻的位置,需要經緯度。

  緯度簡單,觀察太陽高度、或者測量北極星、南十字星的高度角都行。

  測量經度就是個此時的世界性難題。

  為了解決這個難題,大體上有三種流派。

  工科派。

  理科派。

  玄學派。

  玄學派的辦法,最神奇:

  占星師相信雙胞胎之間有心靈感應,所以養一隻母狗,生下一窩狗崽。

  選出一隻,每天倫敦時間12點的時候,就拿針紮這隻狗,讓其慘叫。

  船隻出海,就把這隻狗的兄弟姊妹帶到海上。如果船上的狗忽然慘叫,那就是心靈感應,就是倫敦的12點整……

  通過4分鍾一經度的換算值,算出此時的經度。

  很明顯,“大師”不管在哪個時空都是扯淡。

  狗並不叫。

  工科派的辦法,最粗暴:

  讓我們動手,做出一個任憑海上風波、鹹水、冷熱、顛簸都能走時準確的鍾表,不就解決了嗎?

  然而這就像是說,讓時間減緩很簡單,讓我們做出一個能光速飛行的火箭不就行了嗎?

  就此時的加工水平,這無異於癡人說夢。

  哪怕後世,我們也是建國10年後才做出了第一款合格的航海鍾。

  理科派的辦法,最費腦:

  天上有星星、有月亮。

  牛頓說我發現了萬有引力,你們後麵的小輩們努努力,計算出月、地、日的三體問題,推算出月亮準確的運行軌道。

  然後再花個幾十年時間,記錄下每天晚上星辰的變化。

  通過數學計算,確定月亮相對星辰的位置,做成圖表。

  三體問題一解決,晚上一抬頭看看月亮在哪,不就知道此時倫敦是幾點鍾、知道你們本地是幾點鍾了嗎?

  到時候一計算,4分鍾一經度,不就知道你們相對本初子午線的經度了嗎?

  牛頓說,多簡單,留給你們解決吧。

  然後這個三體問題……直到能瞎了眼心算微積分的猛人歐拉,才算是給出了一個地、月、日近似解法。英國才算是能出版《天文年曆》,能讓船長們看看月亮星星就判斷出經度。

  這樣一想,英國給的一艘戰列艦的賞格,一點不高。

  畢竟這相當於伽利略10年的心血、加哈雷的18年心血、加上歐拉的6年心血等等諸多教科書留名的人物,前赴後繼將近200年繪製出的月相圖和星圖。

  此時林旭的手表在大明,或可賣個千八兩銀子,不能再多了,畢竟隻是個玩物。

  但在海上,真的是無價之寶。

  確定此時幾點,是用這個手表的前提。

  找最短影子的方法,又是此時他確定此時幾點的唯一辦法。

  這種找最短影子的方法,也不是很準確,實在是很難確定到底哪一刻才算是最短的時候。

  隻能取一個平均值,這個平均值的誤差,林旭估計應該在十幾秒左右。

  十幾秒,總算還能接受,畢竟自己手上的石英表走時要比機械表準確的多。

  連續測算了六天,林旭終於調整好了手表的時間。

  心說將來老子要是成了事,修好天文台,怕不是沒有了格林尼治時間,漳州時間一統天下。

  不管是西、葡、英、法、荷還是誰,跑到海上,都要先跑到漳州對對時間。

  倍有麵兒。

  直起來彎了許久的腰,正要扭動一番,就聽身後李丘八悶聲來了一句。

  “林旭,你整日測這些,當真有用嗎?”

  這幾日他就見林旭整日不務正業,問了幾句,林旭隻說可以測算好出海時候的位置。

  李丘八自是不信的。

  莫說林旭還年輕,便是當年的三寶太監又怎麽樣呢?

  下西洋時候,還不是靠著牽星板,背著針路歌,不敢離開岸邊三五百裏?

  就算那些西洋人,能遠赴萬裏海疆,可他們也隻是能做到知南北,尚未聽說有人能夠定東西。

  他跟隨顏思齊日久,也和不少西洋人打過交道。

  知道西洋人的手段,此時比他們這些靠背針路歌的是要強一些的,卻也沒到這種地步。

  僅僅靠一塊鍾表,就能知道在萬裏碧海中的位置?

  可看著林旭自信滿滿的樣子,他又覺得或許真有幾分可能。

  林旭調整好了時間,心情愉悅,便想著盡快出海見識見識。

  “李兄,不知道咱們什麽時候出航?”

  “出航?這幾日怕是不行,許真君不許。”

  “許珍君?這誰呀?幹嘛看他的臉色?”

  林旭心說這許珍君誰呀?又姓許,難不成是許心素的什麽親戚?

  李丘八皺眉道:“你不是隨一老道去尋扶桑仙山嗎?怎麽連許真君都不知道?玉皇大帝之下四大天師、神功妙計真君。”

  似乎不敢直呼其名,在稱呼的時候還衝著東方拱了拱手。

  張道淩張天師守南天門,許旌陽許真君守東天門。

  又有傳說當年在鄱陽湖斬蛟定風波的故事,正是出海人的守護者,自是要朝東天門拱手。

  林旭來自數百年後,哪裏知道什麽許真君是和許人物?

  李丘八這麽一說,他趕忙道:“我恩師並不曾講這些事。隻講《道德真經》、《南華真經》種種……”

  搪塞過去後,又多問了幾句,這才知道。

  原來這些海商中多有天主教徒,但即便教徒出海,也需一拜媽祖、二求真君。

  更有一套《無上許真君傳授龍神會日不可行船主風訣》,每次出海之前都要按照這一套龍神會日的規矩,算好出航的時間。

  按許真君的龍神會日之說,二月的幾天內,龍王要登天拜謁玉皇大帝;三月份的幾天要朝星鬥。

  這幾日若是出航,必有大凶。

  但凡出航,一定要錯開這幾天時間。

  關鍵是按照許真君的說法,似乎一年十二個月,龍神都忙。每個月都有那麽幾天萬萬不能出航,過了這幾天還要卜算一下才知。

  李丘八也是在岸上待的膩了,這裏不比長崎,不好招搖過市,心裏早已急躁。

  林旭見李丘八這樣說,看來距離出航的日子已然不遠,隻是在等卜算出一個良辰吉日而已。

  他想到自己在外麵還有幾隻表和一套六分儀,生怕一旦上了船就沒機會取走。

  如今測算時間的大事已經完成,了卻的一樁心事,便想著出去取回自己的東西。

  “李兄,我初來乍到,不知規矩。我能不能出去一趟?我也不好問大頭領,若是有不能出去的規矩,我也好先從你這知道一二。”

  李丘八看了看林旭還沒長出頭茬的頭發,哼笑道:“你這般打扮,僧不僧、道不道的,又對這裏不熟,你自己出去可不行。我得跟著你。”

  林旭略有些尷尬,輕咳一聲道:“那個……李兄,若論起來,你的眼罩倒是更惹人注目。既是能出去,我看我還是自己去吧。”

  李丘八二話沒說,把眼罩一摘,露出的卻是另一隻完好無損的眼睛。

  “你以為我是伊達政宗?”

  話剛出口,李丘八便覺不對。

  心道自己終究隨顏思齊在日本太久了,這獨眼龍明明中土故事裏就有夏侯惇,自己居然開口便是倭人的故事。

  猛扇了自己一個大嘴巴,換言道:“你以為我是夏侯惇?”

  林旭心說你不是夏侯惇,你戴個眼罩幹什麽?就算splay,你本身就是海盜了,自s自己算怎麽回事?

  李丘八哼哼一笑,拍了拍林旭的肩膀。

  “登萬老弟啊,教你個乖。海上陽光熾烈,入了船艙又黑咕咚咚。若是從外麵直接進去,兩眼昏暗,什麽都看不清,敵人隻需一劍就能要了性命。”

  “戴上眼罩,那就不同。”

  “左眼尋著太陽、右眼始終黑暗。要進船艙的時候,把眼罩從右眼戴到左眼,進去之後如同從午夜到了清晨,看的一清二楚,不容易丟了性命。”

  這都是多少海賊用命換回的經驗,大有道理。

  林旭心說果然各行各業的潛規則太多。

  是不是行家,不在於能說多少大道理,而在於小細節。

  當下一拱手,鄭重道:“小弟受教。多謝李兄指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