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並排坐下。

  在實際上是牢籠的幻境中。

  喬治環抱著這個瘦弱柔軟的女孩，他的右手握住一隻從裙擺下露出來的、素白明熙的腳腕，感受著寒冷從掌心一點點蔓延到自己的肩膀與心髒。

  她睡著了。

  於是喬治站起來。

  他盡量讓自己的身體穩定，不至於因為過度搖擺而吵醒了懷裏熟睡的女孩。

  她大概……有三百萬年沒有睡過覺了，或許更久。

  凝成實質的疲憊、痛苦與孤獨，幾乎要感染了喬治——他從沒體驗過這樣的感受。

  誰能讓他體驗這樣的感受。

  在抱起女孩的一刹那。這座佇立在這裏三百萬年，連亞龍與活死人都無法威脅到的建築，轟然坍塌。

  喬治本以為會有巨大的聲響。

  但什麽都沒有。

  一切在瞬間化作在半空飛揚的黑色灰燼，灰燼的中間還夾雜著一絲一縷不可磨滅的金色。

  那是……祂。

  艾爾文瓊斯在三百萬年前萬物終結之時所看到的祂，他以為那是神，或者神性。

  但那是恐懼。

  視差怪，在三百萬年前，在裏烏特，給當時甚至連祖宗的祖宗都還沒出生的喬治留下了一件禮物。

  而這個女孩，就是那件禮物。

  這頭黃色的怪物……它在警惕什麽嗎？

  斑駁的金色伴隨著漫天飛舞的灰燼，呈現出漩渦狀向天空飄灑而去。

  喬治甚至沒有移動。

  周圍的一切就崩塌開來。

  人工造物的痕跡在一分鍾之內銷聲匿跡，金屬在迅速氧化。

  “你看，這顆星球，活了。”

  阿托希塔斯伸出一隻粗糙的手掌，接住一片蘊含著金色的灰燼，他嘴角露出一絲微笑，雖然看上去是那麽猙獰，

  他張開雙臂，強壯的身體微微顫抖，

  “這一天，我們等候了……數百萬年。”

  這個島嶼。

  好像萬物逢春。

  那些參天的大樹在觸碰到灰燼之後的刹那，開始瘋狂生長，它們的根須藤蔓都長到一起，深黯的墨綠像水中的淤泥一樣擠在一起。

  它的根係在從滿是鹵水的海洋中汲取能量與養分，這個島嶼很快就要裝不下這一株融合起來、並且似乎要插入蒼穹的大樹了。

  像是一個輪回呈現在他們麵前。

  數以百計、數以千計、數以萬計的大叔，它們像戀人那樣擁抱到一起，交織到一起，枝幹上猛然開出……

  花。

  喬治抱緊懷中的女孩，他昂首，深深地低了口氣，空氣中不複灼熱與直衝腦髓的硫磺味道。

  某種奇異的香味。

  那是……稻香？

  或許別的什麽？

  土地像是有巨大的節肢類動物在下麵湧動，那其實是巨大粗壯的數目根須直直地插入地殼之中。

  可見的對麵海岸。

  那些原本或翱翔在天邊、或在荒野捕食的亞龍，它們某種特殊的物質的作用下，轟然間失去了所有的生命跡象。

  漆黑的海洋以這個島嶼為起點，突然開始被淨化，重又變得清澈透明，一些生命力頑強的海藻類生物現在又重新出現在這裏了。

  天空黯淡下來。

  一場即將席卷整個星球的暴雨即將來襲。

  這是生命的前兆。

  這裏……百萬年來，未見昏沉。

  亞龍在成群結隊地死去。

  活死人不再重新出現。

  裏烏特，要活了。

  黑夜……要過去了。

  阿托希塔斯那張醜陋猙獰、如同彌漫著厚重鮮血的臉龐，現在寧靜下來。

  他來到喬治與女孩的身前。

  “這就是祂……那狀若神明的東西，這宇宙間唯一的真相，從永不會升起啟明星的黑夜中帶來希望的種子……”

  聲音低沉，宛如禱告，稀薄的藍色在他的皮膚上遊離，龐大的憤怒力量在某種不知名的力量下被安撫得平靜。

  喬治盯著阿托希塔斯。

  但後者隻是低頭看著他懷中那弱小的女孩，眼神中是尊崇、是畏懼、是……愛。

  “噗通——”

  阿托希塔斯跪下來。

  那些扭曲著的樹根繞過了這裏。

  他的鼻息如此粗重，他說：

  “這一切，都是值得的，先驅者，赴死者，艾爾文瓊斯，我們……成功了，終有一日，黑夜逝去，我會帶著我的軍團，殺上歐阿星，讓那些自命不凡的守護者們付出沉重的代價。”

  一隻仿若沾染血腥的手掌，要撫摸女孩的頭發，但喬治向後一步。

  他用警告的目光看向阿托希塔斯。

  世間隻留下大樹生長的聲音。

  “你得告訴我，這一切是怎麽回事，阿托斯，我得知道這一切！”

  喬治壓低自己的聲音，用類似發出命令的強硬語氣怒吼，

  “這顆星球發生了什麽？！”

  半晌。

  阿托希塔斯站起來。

  他看向喬治，眸子裏的猩紅還未褪去，打開手掌，那裏居然一直握著一份細小的播音裝置。

  “三百萬年前，機械獵人在背叛的守護者卡隆納的率領下，屠殺了這個扇區，讓這裏化作了一片鬼蜮。”

  目光依舊不離那個女孩，阿托希塔斯似乎陷入了恐怖的回憶，他說，

  “我也一度以為這就是真相，甚至最開始，我還幫助綠燈軍團去追剿那個叛徒……直到後來，我在我母星的殘骸上找到了這個。”

  他給喬治展示那個裝置。

  一個銀色的小匣子。

  “這是什麽？”

  “裏烏特，艾爾文瓊斯在最後一科對整個扇區甚至這個宇宙發出的警告。”

  阿托希塔斯說完。

  那個小匣子開始了工作——

  “這是我們的先驅，它帶來喜訊。”

  “在它到達你處時我們已死，我們的星球正在死亡，我們沒有時間拯救自己，我們隻有時間自己做好準備，並送出信息。”

  “它發現了你們並學習了你們的語言好讓它轉達給你們，請聽好了。”

  “黑夜降臨了。”

  “那是來自一百四十億年前，宏觀與微觀皆不可直視的終極邪惡，它和死亡來到我們的星球。”

  “宇宙黑暗，空洞，寒冷。它在不可避免的旋轉向死亡。你們有一天也會死去，不過你們可能比我們有更多的時間。我們希望如此。不過有一天你們也會消失。”

  “直到那個時候，你們必須點亮黑暗，你們必須讓星空少些空無。”

  “我們都很渺小，太空卻如此廣闊。不過一個有聲音說，它說我在這裏的太空要比一個寂靜的太空好得多。一個聲音很小，區別卻是零和一，就好比一與無限。我們的時代過去，請繼續傳出信息，好讓下一個聲音響起來對抗黑暗。”

  “熵寂終會來臨。”

  “但我們……永存。”

  “來自，裏烏特。”

  “艾爾文瓊斯。”

  “神將至。”

  這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英語。

  低沉、緩慢，以一種漫不經心的語氣，在短短幾百個字的話語中陳述了這個世界的死去。

  喬治抓住了什麽東西。

  黑夜降臨了。

  它和死亡來到我們的星球。

  神將至。

  黑夜是什麽？

  它是什麽？

  死亡是某個至高實體還是某種絕對的概念？

  神……難道就是這個女孩？

  喬治隱隱意識到，這個世界過去發生的某些事情，也許和他有關，也許他不該接受係統發布的任務。

  也許……他該直接捏死超人。

  女孩在他的懷裏呢喃著。

  她越發抱緊了喬治。

  大樹把陰影投向這座島嶼與廣闊無際的海洋，斑駁的陽光自葉與葉的縫隙中灑落。

  生命又重新開始孕育了。

  在數不勝數的屍山血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