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那一天。

  我永遠不可能忘記那一天。

  記憶如同潮水般將弗勞德淹沒，他仿佛在海洋中徜徉，他能看到海底那波光粼粼的光亮，本能讓他伸出嬰兒般的小手想要抓住那近在咫尺又遙不可及的光明。

  生存是萬物的永恒課題，那是從睜開雙眼第一次麵對這個殘酷的世界時就已經隱入腦海的意識本源。

  如同魚群般不停雜亂閃回的畫麵從弗勞德的身旁飄過，他能看到潛意識內自己曾以為忘卻的那些記憶重新出現，他看到自己的母親倒在血泊之中，他看到父親沒有回頭的背影，他看到自己被一名黑袍老者帶走又拋棄，他看到自己在垃圾堆中抱頭痛哭，他看著自己變成一頭野獸，他看著自己開始服從於內心最真實的本能，他看著自己成為惡魔。

  我曾發誓，我不會再成為一個人。因為人擁有感情，那是毫無用處的累贅，它會壓垮你，撕扯你，讓你痛不欲生。

  那年五歲。

  我已經如同一個度過了無數世紀的老者般憤世嫉俗。

  弗勞德猶豫著，他被海浪衝擊著遠離那閃爍不定的光亮。

  直到遇到了他們。

  早已枯萎、腐朽的心重新跳躍。我以為我找到了家。

  弗勞德扯斷臍帶，重新努力向海底下潛，他那嬰兒般的身軀在快速生長，他的手臂伸長接近那束光亮。

  那是那頭野獸死去的時刻，那是弗勞德·維格裏誕生的時刻。

  弗勞德攥住了那道光亮，光芒吞噬了他。

  ……

  “小矮子！”

  疙瘩臉從廚房裏將小矮子拽了出來，同時緊張的四處張望，“我們必須離開這裏，現在！”

  “呃……可是頭兒說表演開始就不能半途而廢。”

  小矮子鄙夷的看了看疙瘩臉，他的手裏還沾著麵粉。

  “我們……失敗了，三個獵巫人在搜尋我們，必須走了！”

  疙瘩臉一臉焦急，“快！跟我來！”

  疙瘩臉直起身子低著頭挨著牆邊快步前行，小矮子滿頭霧水的茫然跟在疙瘩臉的身後。

  直到走出宅邸和花園來到外牆的邊緣，他們才停了下來。

  “獨眼龍和頭兒在哪兒？”

  小矮子終於按捺不住問道。

  疙瘩臉沒有吭聲，他一邊留意花園內的動靜，一邊脫下外衣扔掉，然後蹲下來用手刨地上的土，他打開預先弄好的翻板，拿出兵刃和其他偽裝的衣物。

  “說啊！他們在哪兒？”

  小矮子瞪大雙眼，他似乎也覺察出了一絲不對勁。

  疙瘩臉停頓了片刻，然後繼續解開包裹，快速掏出裏麵的衣物扔給小矮子，小矮子注意到疙瘩臉的手在微微抖動。他雖然每天愁眉苦臉，但小矮子從未見過他這麽慌張過。

  “獨眼龍……死了。”

  疙瘩臉終於說了出來，聲音有些沙啞，“頭兒讓我把你先帶出去，他引開那幾個獵巫人。”

  “媽的，我們怎麽能丟下他們！”

  小矮子扔掉疙瘩臉給他的衣物，他憤恨的瞪大雙眼，眼中閃爍著淚光，“我們得去救頭兒，我們得帶回獨眼龍……”

  “不行！”

  疙瘩臉抬起頭，小矮子這才看到他的眼中同樣閃爍著淚光，“絕對他媽的不行！我答應過頭兒，我要將你平安的送出去！”

  “我不要！”

  小矮子攥緊小拳頭，“我們是一家人！我發過誓！你們說過同生共死！”

  “媽的，我們是賊！我們不擇手段！”

  疙瘩臉的雙手抓住小矮子的肩頭搖晃著，小矮子傻了，他從未見過疙瘩臉發火，“活下去！媽的，不擇手段活下去，才是我們的生存之道！不要報仇，活下去！”

  小矮子愣了。

  “走，快！”

  疙瘩臉鬆開手，他的手不再抖，他抓起自己的暗器和雙劍，“去鬆柏鎮找一個神父，他叫雅各布·桑斯特，就是之前頭兒要送你去的地方，他會照顧你！”

  “你呢？”

  小矮子依然沒有動。

  疙瘩臉沉默了，他看著花園種的黑暗，“也許……我能救出頭兒……”

  “謊言！你剛說過你會不擇手段的求活！”

  小矮子拔出藏在身上的匕首，“我不會走！要死一起死！”

  “你是我們的希望，孩子。”

  疙瘩臉回過頭，慘然一笑，“這也是我們的生存之道，必須有一個人活下去，活著的人埋葬死者。你想讓我們曝屍荒野嗎？”

  花園內一陣騷動。

  “走！”

  疙瘩臉嘶聲低吼，他扭頭瞪著小矮子，“你想讓我們真的前功盡棄？你想讓我們真的滿盤皆屬？”

  小矮子終於撿起衣物咬著牙轉過身，他沒有哭，因為憤怒正填滿內心，他感覺的到，原本的那頭嗜血惡魔正在他體內蘇醒。但是他克製著自己，他想起維格裏的教誨。

  活下去。但絕不可能輕言放棄。

  永不妥協！

  小矮子的嘴裏滲出鮮血，他雙眼布滿血絲，眼珠就要瞪出眼眶之外，但他還是沒有吭聲，他走到牆邊，收起匕首，最後看了一眼衝著自己微笑的疙瘩臉。

  “一幫爛人！”

  小矮子罵道，然後利落的爬到牆頭翻身躍下，他聽到呃疙瘩臉的笑聲，也聽到了笑聲在逐漸遠去。

  絕不會結束。

  “成為一個偉大的騙子。”

  小矮子說出獨眼龍曾說的話，“騙子！”

  他重新翻上牆頭，他躍進莊園，悄無聲息的鑽進花園內的灌木叢。

  他看到疙瘩臉與三名帶著笑臉麵具的黑衣人對峙，他看到魔法創造的火焰和閃電在夜空中綻放。他看著疙瘩臉倒下，他看到他的身上冒著青煙。

  小矮子的手摳進泥裏，但他沒有移開視線，他死死盯住那三個人，直到其中一人摘下麵具。他念誦著咒語，將疙瘩臉的屍體點燃，映著火光，小矮子看清了那男人的麵容。

  永不妥協。

  小矮子慢慢的退進陰影，離開莊園，遠離是非之地。

  這絕不是終結。

  ……

  弗勞德睜開雙眼，光芒消褪，他看到了下方星羅棋布、縱橫交錯的透明世界，不同的景致彼此參雜在一起，如同一幅極其抽象的水墨畫。

  永不忘記。

  弗勞德攥緊右手，攥緊光明。

  ……

  小矮子抹了抹臉，他藏身於拉尼斯城的陰溝旁，他無視周圍臭氣熏天的垃圾堆和在他頭頂盤旋的蒼蠅群。

  他隻是專注的看著另一邊正悠閑鑽進巷子內的男人。

  小矮子露出一絲殘忍的笑容。

  盜賊幫不會消亡。

  因為從此我就是維格裏。

  一個流浪者。

  一個浪客巫師。

  一個騙子。

  永不妥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