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五章請孟夫子登天(上)
作者:鹹魚少點鹽      更新:2021-01-07 23:16      字數:4593
  古道悠悠,

  黃昏殘陽,

  中牟城外三五裏處有一小山丘,

  山丘之上有一顆碩大的梧桐樹,梧桐最早本就生於中原大地,所謂鳳不落凡木,獨棲於梧桐,這梧桐便是在洪荒史詩中是難得的奇珍異寶。

  此刻正值立秋時節,枝幹上滿是焦黃色的樹葉,有大風吹來,樹葉被風卷起,在半空中搖曳著輕旋著落下,低頭望去泥地中已經餘下許多枯葉,便是空氣中都帶著蕭索的氣息。

  身穿布衣的清瘦老者正長立直立於樹下,靜靜地望著在風中搖曳的樹葉,周遭帶著一股說不出的氣韻。

  “立秋分三候,”

  “一候涼風至;”

  “二候白露生;”

  “三候寒蟬鳴。”

  “不知不覺間已經到了一候時節了,”

  “老夫離開齊國也已經三月有餘了。”

  孟夫子望著北地的秋景輕聲喃喃道,清風拂麵有些微涼,飄逸的長發被風揚起,細微之間可見幾絲斑白。

  “叮當,叮當......”

  孟夫子的腰間有清脆的聲響傳來,腰布上係著的上好的玉璽相撞穿出的聲響,比那大珠小珠落玉盤聲音還要脆生得多,仿若世間最為精美華麗的樂篇,便是遠遠聽著也覺得心曠神怡。

  “夫子,是在等候故人嗎?”

  看著孟夫子久久不見動作,

  等候在一旁的曾敬酒拴好瘦驢後疑惑出聲道。

  “故人?”

  “姑且算得上故人吧。”

  孟夫子微微頷首笑道。

  曾敬酒得到答案也沒有多想,畢竟孟夫子是當代大儒,所謂門生故吏遍布天下也是毫不誇張,在這偏遠的趙國有故人也是常理之中的事情。

  “那學生為夫子燙上一壺熱酒。”

  “以酒會友想來也是極好的事情。”

  曾敬酒聞聲笑了笑,從背後的竹簍中拿出一個小火爐和幾截果木炭有條不紊的拾倒起來,能為夫子溫酒於自己而言也是一件極為愜意的事情。

  “聖人先賢有言道,”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

  “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

  ......

  孟夫子溫潤如玉的嗓音在山丘之上悠揚而起,仰頭望去隻見夫子正捧著一卷《中庸》輕聲朗誦著,嗓音不似少年的清朗,也不似中年人的粗獷,而是帶著絲絲磁性,聽在耳中莫名讓人心安。

  曾敬酒低頭吹燃火折子,引燃木炭之後銅爐很快便暖和起來,一壇子上好的竹葉青倒入了銅爐之中。

  淡淡的酒香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吸入鼻中,回味悠長。

  純潤的嗓音回蕩在耳邊,

  餘音繞梁不止。

  曾敬酒看著梧桐樹下那道身影,再次低頭聞了一口酒香,酒不醉人人自醉,整個人極為恬靜舒適,恍惚之間又回到了幾十年前在稷下學宮中苦苦求學的時候。

  腦海中思緒翻飛,

  自從那身穿蟒袍的少年郎離開齊國之後,自己也回了稷下學宮,原本想著後半輩子便在山上做學問,教書育人,了此餘生罷了。

  可沒想到自己上山的時候剛好碰上了這輩子最敬仰的人下山,本就是同宗同源依然能夠極其清晰得感受到那如同烈陽一般的浩然之氣,一時間驚為天人,可驚歎之後卻發現那驕陽正在走向黃昏,那光芒在以一種極為緩慢的速度溢散。

  驚恐,

  那是一種溢於言表的驚恐,

  速來平穩的雙手也是輕顫起來,

  甚至於比齊皇身死的消息傳入耳中還要來的震驚,自己心目中最為崇敬之人,竟是在緩緩的走向平凡,乃至於死亡。

  要知道孟夫子一身浩然正氣已經修行百二十年,若是不出山門,甚至於一遭頓悟,能夠邁入一品的人,怎麽就變成了如此模樣。

  或許用不了多久,這個光芒萬丈的稷下學宮前祭酒,當朝陛下的先生,齊地數十萬讀書人心目中的聖人就要變成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了。

  稷下學宮,

  那萬步台階之下,

  “夫子,您就要離開齊國了嗎?”

  “嗯,出去看看。”

  孟夫子笑容溫和道。

  “可是您......”

  曾敬酒欲言又止道。

  “將死之人,總不能當真躺著等死吧?”

  孟夫子的臉上看不出半分對死亡的恐懼,反而帶著比天邊雲彩還要淡恬的笑容,曾敬酒甚至於有一刻生起了一個荒唐的念頭,那枚大齊良師的相印配不上自家孟夫子。

  “夫子還要走多遠?”

  “走到走不動的時候就可以停下來了。”

  孟夫子笑容溫和道,

  “學生願陪先生走上一遭。”

  曾敬酒的眸子中帶著無以輪比的堅定。

  “為什麽?”

  孟夫子疑惑道,因為在他的眼中這位還不到知命之年的儒士便已經到了三品的修為,所謂修行前途不可限量,而且他也是最早一位去祭拜那四十五萬大齊將士的讀書人,政治也是極為正確,若是不出意外的話,那人退下以後,他甚至有機會繼任學宮的祭酒。

  “因為若是真到了夫子走不動的那一天。”

  “學生也能背著夫子回鄉。”

  “講到底葉落歸根這回事,”

  “夫子也應當遵循的道理。”

  孟夫子點了點頭,卻並沒有答應。

  “孟夫子,想來這趟學生隨著夫子遠行,學生也能學到很多書本上學不到的東西,正所謂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

  “學生腹中已經藏書萬卷,有些撐得慌。”

  “想伴在夫子身旁,消消食,也是極好的。”

  曾敬酒並沒有放棄而是轉念道,

  想來這個理由夫子是不能拒絕的。

  “如此......”

  “也罷......”

  孟夫子微微怔神後,苦笑著點頭答應下來,嘴角雖然有些苦澀,可眼眸之中全是欣慰的神情。

  從那之後自己便隨行在了孟夫子左右,從魏國到楚國,再從韓國至趙國,短短三個月的時間竟是已經跨越了四國山川湖海之地,雖是修行之人,可腳下的步履也是穿破三五雙,身上的長衫也是縫縫補補,漿洗得發白......

  ......

  “物有本末,事有終始。”

  “知所先後,則近道矣。”

  溫潤如玉的嗓音悠悠然想起,

  曾敬酒聽得有些入迷。

  “夫子酒溫好了。”

  望著銅爐中沸起的竹葉青,一滴濺出燙到了手上,曾敬酒這才清醒過來,輕笑一聲後起身開口道。

  “吱呀,吱呀......”

  有車輪壓地的聲響傳來。

  “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孟夫子的嗓音也是戛然而止,

  “嗯。”

  “我那故人也到了。”

  孟夫子說完後也放下了手中捧著的書卷。

  遠處一輛馬車悠悠而來,

  隔著數十丈距離車廂門便被推開,

  “砰......”

  曾敬酒看著那馬車上的紋路和黑紅的漆色,瞳孔下意識的收縮起來,手中的木炭也是突兀滾落在地。

  身穿蟒袍的少年郎徐徐邁步而下,

  嘴唇輕啟,對著山丘之上的孟夫子鄭重一禮。

  “你來了?”

  孟夫子遙遙回了一禮道。

  “我來了。”

  少年郎嘴唇輕啟,

  “好在,這人還是來得晚了一些。”

  曾敬酒讀懂少年郎得唇形後鬆了一口氣,

  因為這人來之前自己和孟夫子已經和趙皇談妥了聯盟的事宜,趙國和乾國的關係本來就算不得好,如今夫子腰配齊,楚,魏,韓,四國相印而來,幾乎沒有費什麽口舌就定了下來,若是在晚上一些時間難免出現一些意外。

  “有人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當浮一大白!”

  孟夫子起身相迎,

  行走間衣襟微露,如今腰間已經是五枚相印輕晃出聲,身後依稀可見中牟城高大的城郭,映襯著其中那枚趙國的玉璽尤為顯眼。

  少年郎的目光落到那相印之上,並沒有太多的詫異,反而思緒萬千,若是按照上輩子那個傳說,天下有七枚相印,天底下隻要有人能夠集齊七枚相印就能召喚神龍一般。

  想到這少年郎不禁啞然失笑。

  “夫子相邀,幸甚至哉!”

  少年郎下馬車之後,揚了揚手讓隨行的親位守在選出,獨自一人邁步到了山丘之下望著身穿布衣的孟夫子也不推遲,反而朗聲道,與其說是宿敵更像是師慈生孝的師生關係。

  山丘之上,

  梧桐樹下,

  陣陣酒香撲鼻而來,

  “夫子,滿飲!”

  “滿飲!”

  少年郎舉杯一飲而盡。

  竹葉青酒入喉沒有茅柴酒的辛辣,也沒有玉釀純漿的濃稠綿柔,反而帶著一股子宛如溪水般的清冽,偏偏又不至於寡淡,從入口到入腹都極為溫和,餘有糧食的甘甜,算得上天底下難得的好酒。

  “殿下,這趟也是為結盟而來?”

  孟夫子笑問道。

  “自然。”

  “不過看樣子夫子,要走得快一些。”

  少年郎再度滿上一杯後輕聲道。

  “沒法子。”

  “這籃子漏水,若是走得慢了,就怕還沒到地方,籃子就已經空了,所以這趟若是難免走得急了些。”

  孟夫子毫不在意體內正在流逝的浩然之氣,如果是在永安城出劍的那一刻,自己體內的浩然之氣是汪洋大海的話,那麽如今自己體內的浩然之氣便如同一個小池塘了。

  “也是這麽個理兒。”

  “孟夫子的本事,本殿如今也是見識了。”

  “若是本殿在應對得晚了一些,”

  “倒還真是讓夫子召喚出神龍。”

  少年郎抿了一口溫熱的酒水後,

  沒頭沒腦的說了一句。

  “哦?”

  “這番說辭倒是有趣。”

  “不過依照著殿下的言語,”

  “似乎已經找到了破局之法?”

  孟夫子笑意盈盈道,

  顯然對於少年郎的言語並未放在心上。

  “若是不出意外的話。”

  “如今齊,楚,魏,三國聯盟已經瓦解了吧。”

  少年郎仰頭再度滿飲,不得不說口感粗劣的茅柴酒喝多了之後這清淡竹葉青喝下去每個滋味,好比抽慣了葉子煙,再來抽紙煙一般,不得勁。

  “殿下又何必自欺欺人?”

  “國書已定,印章已落,如何能夠輕易更改?”

  孟夫子依舊是雲淡風輕的模樣。

  “國書?”

  “這個嗎?”

  少年郎將酒杯放下,竟是從懷中掏出厚厚的一遝黃色的娟紙,上麵繡有各色龍紋,空白的娟紙上已經落下了大紅的印章,至於什麽內容隻需要提筆寫下便是。

  “不過一紙空文罷了。”

  少年郎隨手將那一遝厚厚的娟紙丟入火爐下,

  漫不經心的開口道,

  銅爐下火光陡然升高,

  搖曳的火舌映襯著孟夫子的麵色陰晴不定。

  “天底下隻有永恒的隻有利益。”

  “所謂同盟之國,”

  “在利益之下分崩離析不是理所當然嗎?”

  少年郎伸了個懶腰隨口道。

  “天下討乾,乃是定數!”

  “天下氣運,老夫在下山之前便已經看得通透,殿下又何必用言語誆騙老夫?”

  少年郎尋身望去隻見孟夫子神情鎮定,麵色不變,可唯獨手中端著的酒杯中,有一圈圈漣漪濺開。

  “氣運?”

  “氣運!”

  孟夫子仰頭望去,

  少年郎身後的紅霞竟是隱隱呈現出一條蛟龍的模樣,碩大的頭顱,恒碩在天地之間,微微垂首,大半截身子藏在雲層之中,一副慵懶的模樣。

  可隨著少年郎徐徐起身,那蛟龍的眼眸陡然睜開,滿天晚霞好似血光湧現,陪襯著,恐懼著,那蛟龍頭角崢嶸,竟是五爪。

  “噗...”

  猛然間一口積血吐出,

  孟夫子擦了擦嘴角再度看去原來那一切隻是自己腦海中臆想出來的幻覺,可還是眼皮跳動不止,因為尋常修行者感官強於常人所以能夠趨利避害,而天地間的大修行者更是能夠隱隱窺探天機。

  難不成自己看到了的便是未來天下的格局?

  不可能,

  不可能,

  孟夫子搖了搖頭不願相信。

  “哢嚓......”

  可還沒來得及開口,

  極其細微的聲響便從腰間傳來。

  孟夫子低頭望去隻見魏,楚,兩枚玉璽表麵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揉了揉眼睛再度看去時,竟不是幻覺,此刻晶瑩剔透的玉璽已經滿是裂痕。

  “這便是氣運嗎?”

  孟夫子的話音還未落下,隻見腰間那枚韓國相印直接再度攀上一絲裂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