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一
作者:南風驚春      更新:2020-10-03 23:10      字數:4454
  世人多有記載昆侖山,諸神禁地,萬物不可隨意踏入,比至高天還神秘半分。如今它慢慢打開大門,清冷的風卷著蒼白的雪俱下。

  沈扶月一愣,隨即心口漫上一陣溫暖。

  自女媧走後,昆侖山的山禁隻有一個人擁有。

  那個人自然不是她。

  沈無越抬眸看著熟悉的山峰脈絡,抱臂半倚在樹幹上,半晌垂眸道:“無趣。”

  昆侖山的風雪出奇的靜默,沈扶月轉身踏上,走過之時在白雪之中落下一串淺黑的腳印,隨即便被風雪吞噬。

  沈扶月走過總也活不過來的老樹,走過老樹下的凳椅,那上麵不沾素雪,卻顯得寥落極了。

  不大的木屋隨之慢慢開啟,裏麵汩汩煮著沸水,完全不像是它的主人已經走了千年的模樣。

  沈扶月對著這些默然了片刻,到底是沒進去,掩上門走了。

  她的目的不在這。

  再往深山裏走,風雪更甚。沈扶月現在不想動用魔力,便走的頗為艱難。不知走了多久,她的麵前忽然出現一道極高的門,高聳入天,攔在前方,光那威儀讓人不敢造次。

  不過沈扶月已經被罵許多次不是人了,可見自然是個敢造次的主。她拍落肩發上的雪,伸手推門。厚重宛若不可被單人開啟的門被她纖細的腕子一推便開,像是認得她一般。

  門後麵沒有積雪,隻有一級又一級的長街,往上,視線可極處,還有一扇比這更大更華貴的門。

  沈扶月慢慢走著,黑袍被她脫下,露出底下一身冷冷的白衣。

  長階每上一階,她額上的角便無端被磋磨下一分。可是她臉色一直未變,讓人看不出來隨她入魔而生長出來的角短了一截,對她有沒有什麽影響。

  “來者何意?”蒼老的聲音在沈扶月停步在第二扇門前時候響起,沈扶月抬眸,看到門前立著一位老者。

  有點難辦,沈扶月從不動手打老人。

  她摸了摸額上如今不到一個指節的角,道:“取一物,還望山神通融。”

  若是讓天上的神仙們來看定然要驚得說不出來話。沈扶月自詡上神,清高又孤傲,除了秦祁,從不給誰好臉色看。如今這示弱的話,根本就不是能從她嘴裏吐出來的詞。

  老者一眼就看清她額上的角,沉默了半晌:“昆侖不納魔物,請回吧。”

  沈扶月倒是沒太大反應,隻是垂眸道:“我並不想動手,讓開吧。”

  話音落,數股風淩冽而來,老者巍然不動,但是他身後的門卻已經大開。

  “大膽!”老者臉色一變,無數流光凝聚成一道宛若不可越過的屏障:“擅闖禁地者,殺!”

  那些光束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如刀一樣籠在沈扶月身側,裏麵空氣似乎都被靈力凝成了固體。

  沈扶月伸手,裏麵扭曲的空間將她的身影拉長。若是換個人來,此時已經受不住那些壓力了。但下一瞬,有濃厚的魔氣衝破那些致命的屏障。

  “我不打老人,但是和我動手的老人就不一樣了。”沈扶月摸著手腕,扯出來一抹笑:“不過是女媧隨手放出來的一縷魂魄,真當我不敢動你嗎?”

  老者臉色白了。

  沈扶月抬手,一簇暗火躍動在她指尖:“長生。”

  老者臉色又青了。

  最後,沈扶月慢慢跨過那道門,輕嗤了一聲,像極了瑤池之側她嘲諷天道的那一笑。

  老者愁的直撓頭發。

  這位上神實力無雙,鼎盛時期甚至能壓天帝一籌,怎麽說墮魔就墮魔?

  過了正門之後,就是一座恢宏大氣的正殿,沈扶月目不斜視,走過那些拿出去就是神器的飾品物件。

  她拉開邊側一道門,裏麵隻有一口金光閃爍的棺材。

  大神木的棺材,這個尺寸,買下一大國都綽綽有餘。沈扶月毫不客氣的掀開棺材,裏麵零落著兩根斷骨。

  一長一短,森白森白的。長的約莫小臂骨長,短的約莫指骨長。

  沈扶月臉色當場寒了下去,但是她還是拿一旁紅絨布把兩截骨頭包好。一旁幽幽燃著長明燭燈,燈台做成了珊瑚樹的形象,這還是沈扶月的提議。

  沈扶月本來轉身欲走的,可忽然又想起來什麽似的,回身摁滅了燈燭,又憑蠻力拽掉了珊瑚燈台的一大根枝杈。

  一係列動作可謂是粗暴至極。

  這玩意可不是什麽珊瑚,來自昆侖山底最深處的生鐵,伏羲廢了許多力氣才捏出來這些東西。

  應該可以補秦祁那倆把一碰就碎的劍……吧。

  等沈扶月新一屆冉冉升起的魔王從諸神禁地的昆侖山堂而皇之的下來時,外麵已經不知道過了幾天了,反正雪是不再下了。

  神骨並不完整,估計不夠支持秦祁飛升的,還得再找。

  沈扶月垂眸邊走邊想,然後發現遠處樹底下停著一輛奢靡至極的馬車。紅紗隨風動,是這銀灰天地間唯一一抹豔色。

  沈扶月走近,看到裏麵有個紅衣女子半躺著假寐。

  沈扶月難得沒有走開,學著她先前的模樣抱著手臂倚著樹幹:“好不容易從大封印裏掙脫出來,就是來跟著我的?”

  沈無越眸都沒長,翻了個身,露出的大片堪比雪白的肌膚:“不過是怕你找不到魔界門朝哪。”

  沈扶月沉默了一會,覺得自己上來說話就是純熟有病,於是轉身便走。

  不出意料,身後有簇簇的踩雪聲,是沈無越又追上來了。沈扶月側眸看,拉著馬車的是兩隻白狐狸,狐狸身後還拽著八條尾巴。此時這兩隻白狐狸瞳孔泛紅,神色空洞。

  沈扶月一滯。

  人生何處不相逢,這不就是那倆跟蹤她的狐狸嗎。

  “非要這兩隻狐妖做什麽,礙眼。”沈扶月簡潔的評價道:“你殺了她們?”

  沈無越懶散道:“兩隻青丘狐,又上不了台麵,想殺就殺咯。”

  沈扶月臉色沒什麽變化,隻是多看了一眼那兩隻狐狸:“魔界敵人是多,債多了是不愁。”

  “所以我打算策反你做我助手。”沈無越終於起身,笑吟吟道:“哎,你都不是神了,這天下和你有什麽關係?和我一起為禍蒼生又怎麽樣啊。”

  沈扶月不搭理她。

  她隻是慢悠悠的道:“世人對魔界誤會已久了,你出身之地,你自己不知道嗎?”喜麵羅刹是現存十羅刹中最為精明的那個,他見的東西可多了。除卻鴻蒙和上古時期,魔界大大小小的事他都能梳理出來個脈絡。

  所以當他站在自己的城裏看到那個應該在魔淵之中永不見天日的東西之後沉默了。

  去他媽的天道,這東西都敢放出來。

  他頂著一張皮笑肉不笑的臉,看了看蟒蛇化形之後還掛著寒霜的臉,思考著他為了一個活人滅城的可能性。

  ……這東西隨心所欲,誰也不放在眼裏,為誰滅城不太可能,但是不開心了滅城還是有很大的可能的。

  喜麵羅刹慎重的想了想,決定把人還有這個不太是東西的東西一同請出去。

  他要發瘋去別的地方發,畢竟隻是一個活人而已,不值得。

  蟒蛇麵無表情,隻是沈扶月陡然失去了自己的坐騎有點不怎麽快樂。

  傳說中的魔域一點也不冷,反而因為靠近業火煉獄而熾熱無比。魔淵還好,還感受不太深,出來多走兩步沈扶月額頭上就沁了汗。

  原來的大蟒蛇多好,涼絲絲的。沈扶月跟著化形的蟒蛇出城,和那個喜麵羅刹擦肩時候,那隻羅刹忽然開口:“舍幽大人出來,是為了助我魔界重返故土的嗎?”

  沈扶月明顯感覺自己拉著的人一抖,她眉心一簇,那大蟒蛇的聲音才慢悠悠傳來:“不是,爾等小輩的天下之爭,與我何幹?”

  那羅刹笑眯眯的問,倒是有兩分咄咄逼人的架勢:“舍幽大人遵守他們嘴裏的道義,那你可知……天君也參與了此事呢?”

  “連個原湛都收拾不了……”舍幽抬頭看看魔域永遠昏沉著的天:“恩,這天氣確實適合做夢。”

  “並非原湛,而是秦祁——”

  “錚——”

  如有實質的殺意如同被撩撥了的弦,在風底下甚至發出了隱約的聲響。舍幽就站著側眸看他,眸裏晦朔不明。

  沈扶月抬手,那殺意觸碰到她就化成了一縷指間風。半晌,舍幽才慢慢道:“你大可去找他的麻煩,到時自然有人和你不死不……”

  這次舍幽的話還沒說完,那羅刹就笑道:“沈上神已經墮魔而死,能用命保他的,已經不在了。”

  沈扶月倒是沒多大觸動,隻是猜到了這隻羅刹口中的“沈扶月”約莫是那隻大蟒蛇在等的人。那隻大蟒蛇竟然沒回頭看她一眼,隻是眸子一瞬不瞬的看著他,然後開口:“看來本座錯過了許多事。”

  沈扶月樂得看戲,彎眸笑著站在一旁,隻聽喜麵羅刹慢慢道:“身死魂散,聞得判官用聚魂燈也沒把她救回來。”

  舍幽心慢慢下沉,如一顆冰慢慢滑入水中,正要沉底時候,才想起來身後那人正活生生站著,於是便也沉不了底,隻半高不高的在那裏懸著。

  聚魂燈都沒留住的魂魄,她是如何回來的?

  她為何會死?

  “死前”可曾受過什麽委屈?

  那一刻她是否絕望無助一如當年昆侖之上?

  舍幽猜不得,猜深了便陷在莫須有的囹圄之中出不來。況且如今四周還是那些虎視眈眈的魔物,沈扶月還活著的事他也私心不想讓旁人知曉。

  於是他晃蕩著心裏那半杯冰水,扯扯嘴角,轉身邊走邊道:“今日本座不開殺戒,下次你且躲著我走。”

  沈扶月眸掃了一眼眾人,笑著點了點臉上的狐麵,拉著人走了。

  出了無妄城便是皸裂的土地和岩石,寸草不生的模樣荒涼的很。不過沈扶月渾然不覺,鬆開一直拉著那人的手,快步走到蟒蛇身側:“小蛇,你變回去唄?”

  舍幽不搭理她。

  沈扶月便去拽他的衣袖,道:“你是在生那個羅刹的氣還是在生我的氣?”

  舍幽這才側首看她,可她一張臉都藏在狐麵底下,隻有眸是彎的,清冷卻又帶著一分的笑。

  “你……”舍幽開口,聲音卻澀住:“你怎麽回來的?”

  沈扶月一愣,眨眨眸,便明白了舍幽的話中之意。無非還是當她是自己一直等著那個死去的舊友。

  她倒也沒生氣,隻是莫名好奇起來他口中那個和自己相似的少女。

  十方世界之外更有天地,她明白每個世界都有自己的獨特有趣。故而她此時竟然對這個遙遠世界裏的“沈扶月”產生了不可抑製的好奇。

  她那些寡淡無光的記憶中,從來沒有“用命保人”那麽熾熱的行動,像是一捧熱烈火,滾燙到她脊骨都在輕顫。

  然後少女發現不是錯覺,四周溫度跟煮青蛙一樣,開始慢慢上升到普通人不能忍的程度。

  因為唯一一個“普通人”臉色都綠了。

  “要下雨了。”舍幽的尾音一下粗獷空洞了起來,沈扶月一怔,人已經在它巨大的蛇頭稍後一點的地方了。

  稍稍往後便是致命的七寸。

  沈扶月掀開一點狐麵,回頭看見那個普通人綠著臉被坐在蟒蛇的尾巴上。她忽然心情大好,哈哈笑出了聲。

  一滴又一滴血紅的水珠在她身側落下,砸在有兩根不知道什麽東西的幼苗上,幼苗一下枯焦如碳。

  這便是魔域,寸草不生。任何平常、弱小的生命都無法在這裏生長,這裏是真正意義上的黑暗土壤。

  而普通生命便是脆弱無比的。

  所以這裏從來長不出來什麽好東西。

  舍幽聽著頭頂上脆生生的笑,不出片刻就躲進了一所破房子中。

  破房子裏躲雨的魔物還挺多。

  那個修真的男子身上淋了兩處雨,那地方的皮肉立刻綻開,鮮血引來那些東西的側目,但礙於舍幽龐大的威壓,躊躇不敢往前。

  男子慌亂看著傷口,疼痛讓他不住的慘叫,他以為救自己那人一定會來幫他,可是他隻看到那人悠哉悠哉的坐在半昂的蛇頭之上,平靜的望著外麵逐漸加大的雨幕。

  倒是有幾個魔物是在餓的忍不住,湊上來去舔舐他落在地上的血肉,然後雙眼放光的看著他。

  舍幽冷眼看著,忽然朝沈扶月開口道:“這個人類你救也救了,現在打算如何?”

  沈扶月似乎沉迷在那雨幕之中,聽到話音才回眸,狐麵下似乎是笑了:“放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