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四
作者:南風驚春      更新:2020-10-03 23:10      字數:4434
  正修萬曆二十三年末,封印鬆動,人間死傷八十萬之眾,修真界損失亦然慘痛。同年,妖族易主,新王名為謝律。

  正修萬曆二十四年初,魔界十羅刹正式和人族宣戰。兩方混戰半年之久,後因妖族加入戰場,魔族被迫退回魔域。

  又是一年夏荷盛如雲,人族終於在這個萬物複蘇的季節得以半分喘息。

  不過暑氣到不了靈山之上,清竹疊疊擋住盛夏的陽光,其中有人一身白衣,盤腿而坐。

  有人小心翼翼的踩著竹葉過來:“師父,天樞師叔讓你去一趟論道居。”

  白衣的秦祁慢慢收回靈力,額前的額紋慢慢消失:“好。”

  曲然默默看著一身道袍的秦祁,似乎想說些什麽:“師父……”

  秦祁回首,一臉溫和:“怎麽?”

  曲然被嚇了一跳的樣子,戰戰兢兢道:“沒……沒事。”

  自從沈扶月真的死後,曲然便一直覺得秦祁眼中有著她說不清的東西,具體是什麽,她不知道。

  但她不敢問,她清楚的記得陸離之宴慢慢褪下時,那人的撕心裂肺。

  可是畢竟已經過了一年,時間可以抹平一切。

  想著,曲然慢慢跟上秦祁,卻見他回頭問道:“那隻花妖還是半死不活的?”

  秦祁說的那隻花妖,正是沈扶月栽在庭院裏的。曲然一時語結:“師父何苦非要觸景傷情……”

  秦祁眨眨眸,笑著反問:“什麽觸景傷情?”

  曲然啞然,更像是支支吾吾說不出來話。秦祁心裏一頓,道:“吞吞吐吐的做什麽。”

  “那隻花妖……花妖枯死了。”

  秦祁木然,卻有一種蓋棺論定的感覺。他抬抬手,到底是什麽都沒說,轉身朝論道居去。

  靈山身為各門派的領頭羊,自然要快速討論出一個抵禦魔族的方法來,以作表率。

  而讓人憂心恐懼的魔域,此時也悄然發生著變化。

  沈無越神魂焚寂,魔域十羅刹可謂是群龍無首,都想整合力量爭一爭那個位置。

  然而在魔域最深的魔淵,黑霧籠罩其中,傳說這裏安睡著第一任的魔主,是任何魔物都不能踏入的地方。

  這裏就是魔界的“昆侖山”。

  伸手不見五指的四周本應該靜謐無人,此時卻有極輕的腳步聲傳來。那人藏在黑霧後麵,隻有一雙紅眸。

  雖說是紅眸,但是那雙眼睛卻讓人覺得清淺純粹,如日光下絢麗的紅寶石,剔透極了。

  她慢慢走在黑霧之中,仿若世界隻有她一人。忽然,她微微側首。

  她似乎不被什麽歡迎。

  空氣中彌漫這一股清甜的香味,四周一霎變得明亮起來,潺潺的小溪,一樹的緋紅飄搖著落在水中,似一陣雨。

  昆侖。

  她腦袋裏立刻浮現出這兩個字,卻完全不解其意。

  何為昆侖?

  但她伸手接了一片軟嫩的花瓣,笑著道:“原來此界不止黑暗,這是何?倒也有趣。”

  一隻極大的蟒蛇吐著信子憑空出現在她身前,琥珀色的蛇瞳閃著暗光:“你是誰?”

  “我?”女子笑意不減,伸手,似乎是在摸這隻巨大凶獸的額頭:“你可以叫我月。這個世界隻有你嗎?”

  蟒蛇吐著信子,明明她手是淩空的,可它卻有一種實實在在的被摸頭的感覺。

  而且它認得此人。

  光芒萬丈的上神大人,沈扶月。

  可如今這人又抽什麽瘋?

  蟒蛇煩了,嘶嘶道:“沈扶月,你百萬年前就說過,再踏入我的地盤你就是狗。”

  女子歪頭笑:“你原來認得我?”

  蟒蛇吐著信子看著她,難得沉默了。

  “我從本源而來,被這個世界蓬勃的生命力吸引而來。”沈扶月收回手,看著四周流轉不去的黑霧,笑道:“不過,看上去我迷路了。”

  一人一蛇就此沉默,到底還是蟒蛇先開口:“我是認識和你長的一模一樣的人,但你不是她。”

  “是那個沈扶月嗎?”

  蟒蛇沒說話,隻是慢慢的往前走著。它身側的黑霧在他經過之前自動分開,露出這個地方一點點端倪。

  這裏是一處山峰,應該是曾經花繁葉茂的山,不過如今都成枯死的黑泥了。

  暫時領著沈扶月名字的女子想了一會,跟了上去:“你是在這裏等她嗎?”

  蟒蛇沒說話,一會前麵出現了一個不大的小屋。沈扶月慢悠悠的晃蕩進去,看見屋裏汩汩的煮著水。她上前打量著四周。

  一個簡單的書架,一盆不知道是什麽的已經枯死的植物,一個小凳子,兩隻毛筆。

  沈扶月走到那花盆旁側,兩指捏著枯死的葉片,不一會,那盆花慢慢抽出細嫩的芽。

  而那隻身軀過於龐大的蟒蛇隻好盤在外麵,聽著屋裏細碎的聲音,道:“你不要翻亂裏麵的東西。”

  說著,沈扶月抱著那盆蔥蔥鬱鬱的花盆出來了。那盆花如今一掃先前枯死模樣,甚至還結出了骨朵。蟒蛇看著那抹淺色,豎瞳似乎閃了閃:“你……”

  “你一直在等那個沈扶月麽?”她抱著花盆笑:“等了百萬年?你喜歡她?”

  蟒蛇信子都忘記吐了:“你是不是腦子有點問題?”

  “那你為什麽要等她?”

  “我沒有在等誰,這裏是魔淵,誰也不回來。”蟒蛇扭頭便走:“你很吵。”

  沈扶月便跟上它,道:“屋裏煮著水,而且沒有落灰……你很珍視她吧。你把我當成她,是因為我們很像嗎?”

  “閉嘴。”

  寂靜且無人踏足的魔淵第一次有了生氣,闖入者根本不懼怕那些讓人觸之便成白骨的黑霧,隻是慢慢的跟著蟒蛇走著。

  她似乎很享受這種時光,甚至偶爾在黑霧暫時薄了一點,露出外麵一點天光之時,她會停下腳步觀賞。

  可蟒蛇確定,此人就是沈扶月,因為她身上的味道沒有變。

  又是夜深,蟒蛇看著蜷縮在自己身上似乎像是睡著了的人,然後道:“我們出去看看吧。”

  我想知道,你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

  假寐的人一下坐起來,眸光熠熠:“好!現在就去嗎?”地底傳來的聲音又怨又毒,讓人聽著刺耳,秦祁似乎被這聲音驚醒,身側的兩把飛劍似乎覺察到了主人情緒的變化,開始震顫不已。

  沈扶月!

  她果然沒死!

  秦祁後知後覺發現自己此時心境竟然激動無比,像是薄雪化去,發現底下萬物是春一般。

  可是……

  他隻見那個背影連動都未動,聲音也嘶啞如鳥類的嘶鳴:“那便與我殺個痛快!”

  黑雲滾滾間,一線白光忽然而至,那人停下,一身火紅掐金絲長袍,隻是上麵綴的是累累白骨,惡鬼的嚎哭聲震耳欲聾。

  “沈扶月,與我為伍,我之誌向不在人間。”沈無越款款伸手,幾滴鮮血自她袖口滴落:“你應知我,你該知我。天底下誰都能叛我與深淵,唯你,不能。”

  沈扶月一身羅刹相,卻低頭擦了擦指間的血:“我殺了你兩千魔眾。”

  “無名小卒罷了。”

  沈扶月並不驚訝她的回答,反而抬眸,冷淡道:“我要那兩個羅刹的命。”

  沈無越挑眉,白淨的臉上浮現一絲笑,卻又被壓下去:“羅刹們皆是我左膀右臂。”

  沈扶月不答,紅眸一瞬不瞬,映照著身前這個美豔至極又非人之物。

  紅眸倒影之下,風華絕代的美人不過抬手間,就捏死了兩隻讓人間不得安寧的羅刹。

  美人心狠,正猶如一把沾血冷刃,為禍人間又不自知,鋒利又致命。

  沈扶月便笑,笑得獠牙盡顯:“我還要你的命。”

  “你耍我。”沾血冷刃出鞘,殺氣凜然。

  沈扶月身上魔氣重的幾乎凝成了黑霧:“那又如何?”

  話不投機,沈無越瞬間惱了,怒火和滾滾悶雷落下,肅殺之間,隻聽冷然一聲:“殺。”

  天地變色也不過如此景象了。

  沈扶月麵色不變,隻是側眸看了看。她身後靈山眾人像一隻隻羽翼未豐的鵪鶉,又被大雨澆地無精打采的,卻還要戰戰兢兢的提著精神。

  也對,這天下是他們的。

  沈扶月看到那身紺色,到底忍著心疼忽略過去:“離我遠些。”

  眾弟子戰戰兢兢的看著這個曾經的師姐,隻見她紅眸一眨,似有一滴淚落,雲層間便有無數流光傾落而下。

  沈扶月慢慢道:“陸離之宴。”

  龐大的魔氣便以沈扶月為中心,如漣漪一般蕩開,她的羅刹相慢慢消失,連額上的角也隱藏不見。

  一片又一片的雪花紛紛揚揚,不知何時,眾人的腳下也是層層雪白。一座極為巍峨的大山平地而起,渺茫天音從上麵飄然而下。

  沈扶月站在其中,伸手借了一片雪花,麵前是一身素衣的沈無越:“打架就打架,找人來是不是不太道德?”

  沈無越沉著臉色:“你沒有雪貂那麽龐大的精神力,強開陸離之宴,不怕神魂離體?”

  沈扶月便笑,身後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夾裹著冷風,卻帶著淺淡的香:“沈扶月。”

  “……秦祁。”沈扶月側眸看他,卻忽然笑:“天君不若一起來看一場戲。”

  “是當初我在火照之路,魂不附體時候的混沌一夢。”沈扶月笑,四周景色倏爾一變,大片的彼岸花開在腳側,幽幽的燈光永遠是照不亮四周的樣子。

  一身青衣的神慢慢走在不遠處,手裏握著一塊渾圓的玉石。那玉紅白相間,落在地上卻瞬間化成兩尾黑白的魚。

  兩尾魚本是同源,卻各自南北奔走,一隻向無盡深淵去,一隻向燈火通明處去。

  碎光慢慢流轉,沈扶月笑著對沈無越道:“那時起我們便不同路了。”

  沈無越麵無表情,倒像是沈扶月平常冷清如月的樣子:“你都知道了,卻還要與我作對。”

  沈扶月不答。

  沈無越側頭看她,那眼中似含著水波,話音卻冷硬異常:“你還是否定魔族,是嗎。”

  沈扶月卻退後半步,看著秦祁道:“天君覺得呢?”

  早就發現自己動不了的秦祁皺眉。

  陸離之宴中,宴主才是神。

  沈無越明了,緩緩抽刀:“那便做個了解吧。”

  修長的刀在她的手中閃爍著寒光,沈無越卻發現自己已然找不到揮刀的理由。

  無趣。

  這是就個無趣的世間。

  她想著,猛然揮刀而起,衝向沈扶月。沈扶月動都未動,身前魔氣缺已然做好防衛。

  直到刀鋒忽轉,鋒利的寒芒直刺秦祁心口。

  “阿祁!”

  沈無越滿意的聽著那人驚慌失措之聲,卻在下一瞬看到刀尖沒入那個擁有著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的少女。

  神魂撕裂的疼楚自靈魂深處傳來,她滿意的看著一股溫熱的鮮血噴灑出來。

  “沈扶月,從此之後,你就真的隻有自己了。”沈無越哈哈大笑,也不知道是疼的還是別的什麽,眼尾通紅:“且來地獄陪我。”

  沈扶月捂著胸口上的傷,紅眸光華慢慢黯淡,卻還在撕裂著陸離之宴中那些魔族的生命。

  四周一片寒冷,仿若天地無人。強開陸離之宴的後果也在此時回報在她身上,沈扶月甚至看不清眼前的景象。

  她隻是瘋了一般確定沈無越是否已經死了。

  沈無越是魔族之首,她死了,魔界就永無出頭之日。

  秦祁的天下守得住了。

  沈扶月想著,空洞的眨眨眸,心口的疼細密又冰冷。但她能感覺到自己似乎一直在一個溫熱的懷抱之中。

  那個人一定在喊自己的名字。

  沈扶月努力看清眼前的人,喃喃道:“阿祁,我好疼啊。”

  有人拽住自己的手,靈力瘋狂的渡過來,可是魔氣與之相衝。再者說,油盡燈枯,再多的靈力也救不回來。

  這是一場無意義的付出。

  “阿祁,我找不到你……”

  恍然她又回到火照之路,朵朵寂寞又色如鮮血一樣花朵開到荼蘼,是常年落雪的昆侖山都不及的冷。

  “找不到了……我是不是弄丟你了……”

  “我在……”

  沈扶月似乎聽到了,在火照之路茫然轉身,昏黃的燈卻在此時歸於黑暗。

  從天邊傾瀉的流光慢慢消逝,像是一場終歸平靜的落幕。

  與此同時,萬山同哭。

  最為聲撕裂肺的,也是一個滿身鏽跡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