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投石(七)
作者:南風驚春      更新:2020-05-29 08:45      字數:4216
  老龍看著沈扶月空洞的眼神,一身鱗片幾乎炸了起來:“起來!”

  “站起來!”

  她是天生地長的神祇,論起起源甚至早於媧皇,天下有誰能受她這一跪!

  可是老龍畢竟已經老了,它再怎麽憤怒也敵不過“力不從心”四個字。千萬年時光在雲端拋它而過,身側的夥伴也一個個故去,無論它曾經有多少輝煌加身,如今早它已老去。

  孤寂,無力就是他的殘生。

  正如同這位冰冷如石的神祇。

  她當初在神壇之時有多風光,跌下神壇的她如今就有多狼狽。

  老龍朝記憶中的虛影嘲笑他:你看看,天道多公平啊。

  所有人的愛恨都會在漫長的時光裏結出果實,無論那果實是否甜澀,天道都會冷眼看你一口吞下。

  不管你是人還是神。

  老龍後知後覺的閉嘴,似乎終於認命,把頭壓在她手腕上的傷痕之上,像是想用血味提醒自己已然是朽木之身。

  黑暗之中伸出的尖利爪子,極為輕柔的在沈扶月身上留下一道道細小的傷痕。血珠如同這些早已腐朽魂魄的一滴滴淚,無聲墜入濃稠的黑暗。

  來自地獄惡鬼的吻,自然是溫柔無比。

  可在任何人眼中,沈扶月就隻是沉默的跪著,像是懺悔,像是贖罪。

  沈扶月仰頭,看到身側無數人和虛影結伴登上通天道,臉上笑容如同陽光一樣清澈。

  他們可知,通天道從落成那一刻到最後,都沒有人真正的成神。飄渺雲端似乎停留了神情淡漠的神,垂眸冷笑看著底下的掙紮和不甘。

  沈扶月手指一動,身上細密的傷口一下被牽扯許多,猩紅的血滴滴滾落。

  “你們怨吾之心,吾已然明了。”

  失去神力神格支撐的神依舊漠然:“可吾千年前早已說過——”

  “吾之言,便為天下正道。有怨去九幽述於十殿閻羅,有恨去奈何之上求一碗湯。”

  說著,撥開層層白骨的神冷笑:“還有不服便上告天庭,吾且看看,上至天道天庭,下至九幽八荒,又能奈我何。”

  簡直就是翻版的堂下何人狀告本官。

  藏匿在黑暗之中散不去的怨魂仍然不肯放棄,伸長手臂去抓她的衣角。

  那些漆黑染上衣袍,沈扶月卻是隻回眸看了一眼。

  和千年前一樣的悲憫。

  黑暗裏的怨魂更不甘了。

  “吾知曉了。”

  時光似乎在這一瞬間倒流,年輕的神祇身上依舊壓著漫天神佛的期盼。她輕輕一抖衣袖,白衣便從黑暗中掙脫出來。

  一步一步,年輕的神腳下踩著自己靈力幻化的道路,似乎依舊步步能生蓮。

  這條路既然沒人走通,那也該由她來走一遭,以此平息那些虛妄的,被黑暗拉長千年的仇恨。

  所有人的目光不禁被她吸引過去,隻見有碎光流轉在她的衣角,極穩的步伐踏上一階又一階的長梯。

  最後一階。

  渺茫的薄雲繞在腳側,沈扶月垂眸隻看到四下皆是苦海。她看著白光籠罩的那一端,彎眸笑了。

  “怕吾?”

  “沈……”

  風中送來誰人飄渺的聲音,如同隔著彼岸千水。沈扶月恍然未覺,抬腳,卻難得有一分遲疑。

  層層霧靄攏聚前方,讓人瞧不真切,似有樂音泠泠傳出。

  “回頭……”

  這人聲音如玉相擊而鳴,是極為熟悉的音色,卻極為焦急。

  焦急……沈扶月輕怔,隨即側首。

  原來這天下,還有可以惹他如斯焦急的。

  一陣薄雲散開,淺淡卻能安神的香隨即撲來。

  “不要命了!?”

  聲音在耳邊炸開,沈扶月卻看不到人影,她嘔出一口鮮血:“吾的黃泉路,你來作甚!”

  霧靄散去,眼前哪是九重天的瑤池,血色和暗色層疊,嬌豔的彼岸花開出一條火照之路。

  沈扶月一隻腳正踩在那花隔出的小道上。一股極大的力從背後猛然拽去,她踉蹌倒在一個人的懷中。

  沈扶月做了一個夢,夢裏世界還不曾露出獠牙,所謂因果還無法在世間立足。

  昆侖是眾神之鄉,後由人或妖修成的仙絕不可以踏入半步。媧皇隕落後,能踏入這裏的隻有兩位上神,其一便是沈扶月。

  沈扶月正在侍弄一株媧皇留下的花苗。這不知道是什麽花的苗,隻知道又嬌又弱,在終年落雪的昆侖數次瀕死。

  沈扶月費了許多精力,才養出如今兩寸翠綠。沈扶月看著那點淺色,還沒來得及品味高興二字,然後一道深藍的身影穩穩停在那兩寸嫩芽之上。

  ……

  那當是秦祁第一次見到沈扶月,不過,並不太愉快。

  秦祁也沒想到,媧皇散魂前一口一個“昆侖”的念叨,竟然是在昆侖藏了一個幼小的神明。

  那時候沈扶月太過弱小,離不開昆侖山的庇佑,秦祁隻得隔三差五的來看望她一眼。

  每次秦祁來都神色匆匆,但是都會給沈扶月帶來許多先聖的書籍,再陪她看上半天。

  可是秦祁似乎覺得沈扶月煩他,所以每次來得悄然,走得也悄然。他不知道,那是沈扶月終年寒霜一片冷白的幼時,最鮮明一抹景。

  後來經過許多事,沈扶月發現秦祁一天比一天沉默,便主動要求出山,成為九天瑤池側僅剩二位神祇之一。

  曲然環顧四周,被一陣風打的直哆嗦,顫著牙道:“這裏也太冷了。”

  沈扶月一怔,抬手給她遮了風。

  “我沒事,你冷不冷,我看你臉色好白啊。”曲然呼著氣,朝沈扶月笑了。

  沈扶月搖頭,卻聽隊伍之中紛紛議論著什麽。

  “這裏一馬平川,一眼就能看到底了,那什麽通天大道在哪呢?”

  “不知道哎,找找看找找看,大家都沒看見,總不能這一批沒有一個有天資的……這鬼地方太冷了。”

  眾人議論紛紛,夾雜著兩句對天氣的“友好”問候,開始頂著風往前走。

  沈扶月自始至終一言不發,曲然習慣這位大佬冷臉的情況了,一路上瑣瑣碎碎的說著一些話。

  走了許久,這地方也沒標誌物也沒別的什麽,隻有灰蒙蒙的天空,戰戰兢兢的人們終於開始爆發疑惑。

  別是他們這一群人真的沒有一個能看到通天道的吧。

  那真的丟人丟到神仙家裏了。

  眾人舉棋不定,連曲然多多少少都被感染了,一會就要猶疑不定的問一問沈扶月。

  沈扶月麵色清冷,看不出什麽破綻。

  隻有她一個人知道,此時她正身處何地。四周的風腥臭且寒冷,光暗交錯影影綽綽之間,似有鬼魅修羅在她身側遊蕩不去。

  這哪裏空曠無物了,分明幾步就有一個鬼魅修羅,或是一架森森白骨。

  沈扶月看著曲然拉著自己袖口的手,聽她回眸再問:“月姐姐,你還是什麽都沒看到嗎?”

  長風隱隱送來嗚咽聲,沈扶月抬眸遠望。

  他們正朝著更黑暗處走著。

  可沈扶月低眸就是曲然如幼鹿般的明眸。

  還要讓他們繼續往前嗎……

  沈扶月聽見腳邊細細的聲音在笑。

  讓他們往前走吧,這裏連通幽冥和魔域,多走一步,他們就可以早日解脫一世為人的碌碌之苦。

  曲然看到沈扶月從極遠處抽回目光,定定的看著自己。那目光太過清冷,她一瞬間便慫了,剛想說什麽,隻聽沈扶月輕聲道:“這在等我。”

  這四個字雖輕,但是聽到的人不少。他們悄悄打量著這個一身如寒霜的少女,似乎在掂量她有幾分能耐。

  這個姑娘是第一個登上無為峰的,事後還被單請去論道居了。

  ……

  掂量完畢,是個人狠話不多的大佬。

  於是人群就出現極為詭異一幕。

  本來議論紛紛的人們漸漸平靜下來,沈扶月走過,還自發的讓出一條道路來。

  他們就像是一群抱團生存的螞蟻,忽然有一隻脫離了大部隊,往一處走。

  突兀的像是去送死的。

  曲然想到這個比喻,嚇出一身冷汗。卻見有幾個不信邪,跟著沈扶月的腳步走出了大部隊。

  沈扶月似乎發現身後跟了不少人,腳步停下,側眸看後麵。隻見身後竟然烏壓壓跟了一二十人。

  曲然倒是乖巧,讓她等在原地,就等在原地。

  沈扶月兩指成刀,輕輕一甩,她腳後的地麵霎時出選一條不深的橫線,像是被刀生生劃出來的。

  眾人心裏一陣驚喜。

  沒跟錯人!

  卻聽沈扶月聲音清冷:“莫在往前。”

  這什麽意思?是要獨吞通天大道的意思嗎?

  有人不禁腹誹,不過沈扶月氣勢足,一時間竟然沒人再跟上。

  但是有心人都能看出來沈扶月每一步都踏得極為小心,有時候甚至還出現不知如何下腳的情況。就像她正在過一處極為棘手沼澤,一步行錯就會沉入淤泥之中。

  可是她腳下分明和先前一樣,是一馬平川的焦土。

  正想著,剛定下下一步如何走的沈扶月忽然一踉蹌,差點摔倒。

  別說這些試煉的小崽子們了,外麵偷摸看戲的長老們也是一陣疑惑。

  這看著也不像裝的。

  沈扶月低頭,臉上寒霜化開,一瞬陰狠冷厲至極。拽著她衣角的白骨立刻打了一個寒噤,顫顫巍巍的鬆開滿是齧痕的白骨爪子。

  沈扶月正了身形,穩穩的踩在一顆骷髏之上,算是走過了這一潭滿是白骨的泥淖。

  這裏……

  沈扶月麵色如常,環顧了下四周,知曉自己已經一腳踏入了魔域。

  但她的目標不是魔界。

  沈扶月停步,腳尖下是無盡的深淵,旁邊有極為寬闊的長梯旋轉而下。

  沈扶月垂眸看了看,一腳踩在了往下的第一階上。

  與此同時,風驟然淩冽。在沈扶月身後眾人眼中,隻見有無數白光圍在她身側蜿蜒而上。有清越鳳鳴和深沉龍吟交織,從天邊降下,點點金光起,一階又一階的長梯顯現出來。

  眾人不由得抬頭看,之間長階另一側隱沒在渺茫煙雲之中。清冷之意襲來,眾人隻覺在這一瞬間,這個秘境似乎活過來了。

  如同沉寂在死灰之中千萬年的火星,一霎又不甘如此死去,以生命燒灼起來。四周依舊是一片焦土,但是卻不再空曠,隻有無盡的蒼涼和悲憫。

  背對眾人的沈扶月身影踉蹌,卻是單膝跪了下去。曲然張嘴,聲嘶力竭:“月!”

  沈扶月沒聽見,目光隻餘白光,茫然的看了看巨疼的手腕。老龍盤著的手腕上,極細的血痕構成一個卍字印。

  那個白衣僧人給的咒碎的太激烈了。

  沈扶月壓下腕子,垂眸看著底下不透光的黑暗。身後泥淖裏的白骨聞著血味紛紛“揭竿而起”,似乎要分食這位一身鏽跡的神。

  老龍擔憂的看著沈扶月:“喂,你沒事吧?喂!”

  沈扶月眨眸,一滴清淚和腕上血珠一起墜入黑暗。

  困與黑暗之中的魂魄們卻無法被這滴淚度化。

  它們曾或為人,曾或為妖。都是隻是為了上神金口玉言的一句“皆可成神”,丟了性命。

  從此他們不再入輪回,永遠囿於黑暗,承受浩蕩忘川水的洗滌,連自己最初是誰都忘了。

  可無論千年萬年,他們始終記得那個身在萬神之上的衣影。他們看她被眾生頂禮膜拜,再看她假惺惺的悲歎眾生,隻是執著地怨著。

  你從出生便為神祇,可你渡了誰?

  你可曾低頭看一眼你腳下的森森白骨?

  黑暗之中的時光無法蕩去仇恨,隻能把木然渾噩和哀怨變為滔天的憎恨。

  不知什麽時候,第一個人越過沈扶月的線,走上了通天大道。

  他們的腳下,不知是哪一雙手,最先朝一身鏽跡單膝跪地的神伸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