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四章 流不盡的英雄血(十二)
作者:溫風      更新:2021-04-29 18:18      字數:3263
  幽州書院,學生們一如既往有說有笑地散布在各處,前線的戰事絲毫沒有影響到這裏。

  人工湖邊的涼亭,戴著白紗鬥笠的婦人穿著厚厚棉服,端坐在此,已經很久不動地方。有人坐到對麵,是女學堂總講師史清月,兩人經常在涼亭見麵,算得上無話不談的朋友了。隻是今天的婦人周身氣壓極低,就算隔著鬥笠看不清麵容,史清月也能感受到她的怒氣,以及一絲……惘然。

  史清月對她的身份心知肚明,但從不挑明,這也算是一種默契。

  “夫人,你在想什麽?”

  婦人略略偏頭,見史清月一如從前,白衣勝雪,人淡如菊,不禁發出一聲歎息,那裏麵夾雜著羨慕。史清月已過而立之年,未曾婚嫁,雖有流言蜚語,她卻從不在乎,這種生活態度,在封建時代的女子中十分罕有。

  “先生,聽說你擅長占卜?”

  “略懂一些罷了。晉王不敬鬼神,對巫術之流也不感興趣,而我也不能交給學生占卜算卦,所以隻是私下裏自己玩玩。”

  “為我卜一卦如何?”

  “夫人指哪方麵?”

  “未來的路。”

  史清月意味深長地望過去,隨手取出數枚五銖錢。她也不怎麽做準備,隨意撒在地上,五銖錢散落一片,竟然形成了連線的V字形!

  婦人一怔,不知何意,抬頭去看史清月。後者眉頭緊蹙,似乎也是意外,等了很久都不見她開口,直到婦人忍無可忍問了一句。

  “夫人,先師曾言:凡六道五行之中,皆可測出因果。也就是說,凡事有因必有果。清月自先師西遊至今,隻有一次占卜失誤,尋不得結果,看來今天又要失一次手了。”史清月自嘲一笑,起身把五銖錢一一拾起。

  婦人一個挑眉:“難道我的未來不成因果?”

  史清月又是一陣沉默,說:“夫人,有些話清月不知當不當講,夫人若不想聽最好,若想聽,則不要動氣。”

  “你說吧,我都這把年紀了,還有什麽需要動氣的?”

  “清月知無不言。”史清月語氣低沉,“夫人,不瞞你說,清月曾做過一次卜算,算的是夫人的過往。清月發現,夫人的過往在中平六年之後就是一片空白,再無軌跡可尋。”

  “這說明什麽?”

  “未來或有因果糾纏而不可測,但既成的過往卻是可測的,清月雖然學藝不精,這方麵卻不會弄錯。”

  婦人愣了一下:“這麽說,中平六年之後我的過往成為空白,並不正常?什麽人的過去會成為空白?”

  “死人。”史清月毫不猶豫地吐出兩個字。

  婦人一時默然,不知多久問道:“先生剛才說占卜隻有過一次失誤,可否告

  知一二?”

  “那是我剛來幽州沒多久,夫人也知道,我曾經淪落風塵,賣笑度日。幸而遇到晉王,為我贖身,感念晉王恩惠,我在幽州書院教學至今。而在初到幽州時,我曾為晉王做了一次占卜,發現晉王命格完全空白……”

  “和我一樣?”

  “不,不一樣。夫人的命格隻是未來空白,曾經的過往還是清晰的,晉王的命格則是徹徹底底的空白,從出生到現在,明明晉王做了那麽多事,卻算不出任何一點因果。或許是真龍之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吧。”

  “晉王是從前現在皆空白,我是前半生有跡可循,但未來已不可察……”婦人笑了笑,“有趣,這麽說,未來怎麽走,就連先生都預測不了。是好是壞,皆非天定,而要我自己把握。”

  史清月歎道:“夫人,你覺得晉王治下如何?”

  “雖無三代之盛世,亦可稱為治世。”

  “夫人既有此感想,以後怎麽走,夫且思慮而行。”

  史清月話裏有話,婦人卻隻是一笑——應該是笑了,隔著白紗實在有些模糊。

  “還有一件事要和先生說——”婦人語音放輕。

  史清月也明白接下來的話題比較敏感,臉色逐漸嚴肅起來。

  “犬子與先生的得意弟子江姑娘……”

  可惜隻開了個頭,婦人和史清月就一齊向某個方向投去視線。

  湖光掩映下,對麵的兩個人影依偎無間,還有談笑聲遠遠飄來。隔著一片湖,史清月和婦人都能看清其中一個人影笑靨如花,另一個人影同樣如此。

  “聽說令公子與發妻感情甚篤……”史清月輕柔地說。

  婦人冷哼了一聲:“男人嘛,就算家有賢妻,也難免在外麵拈花惹草。”

  史清月從中聽出了她的態度,想了想,起身告辭。婦人在後麵盯著她的背影,喃喃道:“未來的路……空白……”

  走向自己的房間,途中遇到一個學生,史清月吩咐去做一件事。等她在房間坐了一會兒,得意門生江代英在外麵敲門,進來的時候臉上滿是洋溢的光輝。

  江代英已經快到三十歲了,始終沒有成家,是名副其實的老姑娘。前幾年從幽州書院畢業,之後留院任教,擔當史清月的副手,分擔了很大一部分工作。從內心裏講,史清月是很欣賞、很喜歡這個學生的,雖然個性活潑了一點,思想也大膽了一點,作為長輩,史清月都能包容。

  但這次,史清月決定不再作壁上觀。

  “代英,為師知道你這個好孩子……”

  這個開頭讓江代英忍不住樂了起來,半天才說:“老師,這是我經常教育學生的話,你平常和我說話從來不用‘為師’自

  稱,今天這是怎麽了?”

  “是關於弘農王的事。”

  江代英的笑容僵在臉上。

  “還有弘農王妃。”史清月歎了口氣,“你這個年紀成家是沒錯,而且該著急了,可弘農王不說他的身份,他已經有了正妃,你過去根本沒有地位可言。再者,何太後……弘農王母親那裏,也是個難題,她容不下你。晉王統一天下是遲早的事,取代大漢也是有目共睹的,晉王絕不是大漢忠臣。等晉王位登九五,弘農王一家作為前朝血脈,處境尷尬,你難道也要跟著過擔驚受怕的日子嗎?當年我在冀州倚欄賣笑,朝不保夕,幸得貴人相救,你不能走我的老路。”

  江代英更加沉默了,房間裏的氣氛異常沉重。

  “我問你,你是真的喜歡弘農王嗎?”

  江代英點點頭,猶豫再三道:“老師,我還……”

  “你想說什麽?”

  “我……我……”江代英吞吞吐吐,全然不見平日裏的大大咧咧,最後咬了咬牙,“老師,不瞞你說,我月事已經兩個月沒來了!”

  “你——”

  史清月霍然而起,一個沒站穩往前一突,被桌角撞住腹部,痛呼一聲,又坐了回去。

  “老師——”

  “你站住!”

  等腹痛消退了一點,史清月哆嗦著指向自己最得意的門生:“你就站在那裏!”

  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外麵天色不知不覺間暗了下來,房間沒有掌燈,各自的麵容也變得模糊,隻聽黑暗的一端有個聲音痛苦地囈語:“冤孽啊!真是冤孽!代英,你根本不知道弘農王一家在謀劃什麽,也根本不知道晉王到底要做什麽,以前你還能置身事外,現在你是徹底脫不開身了!”

  ……

  “如靖老弟!如靖老弟!”

  林寧被一陣咋咋呼呼地動靜吵醒,聽聲音耳熟,還不等想起是何方神聖,一個人便闖進帥帳,徑直走到後麵的臥室。林寧坐起來,眼睛半睜半眯,有些重影。再然後,李清坐起來,羅衫半解,靠在林寧肩上,打了個哈欠。

  來人目瞪口呆,嘿嘿笑了幾下,馬上說:“誤會,誤會,我等會兒再來,你們繼續,繼續。”

  人都退出去了林寧還沒看清楚呢,一上了年紀就老眼昏花,養尊處優果然是有副作用的。拉著李清再度躺下,林寧閉眼的一瞬間靈台清明,驀然想到:那聲音不是袁術大哥的嗎?我靠,他怎麽來了?

  狼狽地跳起來,林寧顧不得和李清溫存,隨便套了一件外衣就往外走。

  袁術本來不在烏林大營,但也沒離太遠,林寧用膝蓋都能猜到這位出現在前線是為了什麽!他怎麽和袁大哥交待?是跪地求原諒,

  還是淡淡來上一句:將軍難免陣前亡,節哀順變。或者幹脆摟住袁術的肩膀,幹上兩碗酒,發誓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到了前帳,果然見到袁術一身甲胄坐在那裏,臉色嚴肅得像有正經事——話說他平時基本不正經,一正經起來挺嚇人的。

  袁術比林寧年紀大一些,已經到了知天命之年,多生華發。林寧係著衣帶走過去,順便觀察對方的麵容,兩人上一次見麵至少是在一兩年前了。

  因為養尊處優,袁術並沒有苦力勞動留下的蒼老麵容,甚至在這個年紀麵龐還是非常紅潤,一看就知道吃好喝好,沒受過苦。不過,歲月終究是無情的,袁術臉上褶子增多,曾經的油光水滑也成了蒼然崎嶇,眼窩深陷,酒色纏身。因為底子好,依稀可以看出年輕的風采。

  “公路兄,什麽風把你吹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