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王的睡姿極其不雅，口水流了一地，大帳裏還散發著濃烈的酒味。

  低頭踅摸進來地李清被嗆到咳嗽，眼中閃過一絲厭惡，過去把林寧的腦袋扶正，搭到自己肩上。林寧還有些意識，盡揀軟和地方靠，腦袋一耷拉，鑽進了李清寬廣的懷裏，李清心裏啐了一口，睡著了都這麽不老實！折騰半天，總算是把人扶到床上躺下了，蓋上被子，看男人挺安靜的，又回來收拾帥案。

  一遝紙散落在案上，李清隨手拿起一張，想看看林寧寫的什麽。本來漫不經心的表情，漸漸被吸引，變得吃驚和古怪。回頭望了一眼，男人依舊酣睡，李清真想立刻叫醒他，問問為什麽要寫……

  林寧做了一個夢。

  說不上是美夢，還是噩夢。

  天空赤紅如血，大地千裏龜裂，植物生機斷絕，這是一副末日景象。林寧不免恍惚，不會又要見到左慈吧？

  左慈始終沒有出現，林寧往前走了一段路，豁然開朗。明明隻是幾步路，卻走到了另一個世界：鳥語花香，天藍海清，熙熙攘攘，繁華如夢。

  驀然回首，林寧大覺詫異，因為後頭還是那樣一副末日景象。

  一派末日，一派盛世，孰真孰假？

  進入繁華的城市，街道上都是人，林寧隻看到人頭的海洋。明明那麽熱情洋溢，明明那麽安居樂業，街道整潔，沒有衣衫襤褸的窮人，個個穿著絲綢錦緞。

  太美好了，心中卻升不起喜悅。

  找了一戶人家的門口，林寧坐在台階上，冷眼看著人來人往。門口種了兩棵石榴樹，林寧感受周身的寒氣，再看兩棵樹，碩果累累。在這樣的季節裏，別說結果了，開花都不應該，林寧的視線從樹上轉回到人世——街道上繁華如舊。

  他站起來，毫不留戀地原路返程，但這次無論怎麽走，再也回不到那個末日的世界。

  迷路了？

  正疑惑間，身後聲音響起，仿佛炸雷：“你——想回去嗎？”

  林寧慢慢轉身，一個比自己還高、目測一米九的瘦削男子迎風而立，一頭長發隨意披散著，及至大腿。身穿不倫不類的藍白長袍，像道服又像儒服，年紀不大，最多二十歲出頭，有一雙憂鬱的眸子，炯炯有神。林寧轉身與他相對，他微微點頭，介紹自己：“我是東洲散人。”

  “神仙？”林寧指了指天上。

  他沒有回答，把剛才的問題又問了一遍：“這裏明明很好，為什麽要回去？”

  林寧笑道：“美好，但虛假。”不等對方說話，他緊跟著問，“左慈，於吉，管輅，還有南華老仙，都是神仙？”

  他哈哈大笑：“管輅是誰？”

  林寧迷茫了一會兒，這才想起管輅還沒出生。

  “左慈等人確實是神仙，這一點沒錯。”他承認了。

  “左慈曾說讓我拯救蒼生，他既然能把我從千年後弄到這裏，為什麽不親自出手？比如南華老仙把天書授予張角？”

  “沒那麽簡單，神仙也有不能為之事。六道輪回，就算是地府的閻王也隻能照章辦事，而不能隨心所欲。而成仙之後，追尋大道玄荒，凡間之事已與神仙無關，但那些自天地開辟就證大道得神位的，自然事不關己。但我們這些本來是人，後來成仙的，有些事縱然力所不及，也要盡力一試。所幸，左慈成功了，他把你召喚到了這個時代，這個民族可以擺脫最黑暗的一段曆史。”

  林寧沉默了很長一會兒，才搖搖說：“我能改變的很少，隻是打碎了舊秩序，建立一套稍微光鮮一點的秩序罷了，根本上的改變還做不到。”

  “人不是神，人力有時盡，縱然是神，也不可能全知全能，你已經做到了足夠好。”

  林寧見他很好說話，又問了一個問題：“既然你說你是後來成了神仙，那你本名叫什麽？在什麽時代成仙的？”

  “我俗家姓陸，單名一個奇字，本是無名之輩，後來得了奇遇才入山修行，最終得證大道。雖說山中無歲月，日子還是記得的，應該是在武帝年間。”

  “哦，就是劉徹那時候。”林寧點點頭表示了然，也就兩三百年，這位神仙挺年輕啊。

  兩人聊了一會兒，東洲散人再度問道：“你為什麽認為美好的東西是虛假的？”

  林寧環顧一圈，緩緩道：“沒有窮人，沒有爭鬥，這樣的世界我希望存在，但我知道不可能。理想終究隻能是理想，而不是現實。如果有人對我宣傳這樣的世界，或者說要建立這樣的世界，我隻會一笑置之。如果這是某些政治家說的，我相信他們之中有理想主義者，但大部分，我隻會做出一個反應——吐他們一臉唾沫，扭頭就走。”

  東洲散人不禁莞爾，說：“你是理想主義者嗎？”

  “我是。”林寧一本正經的回答。

  “我看不像。”

  “神仙應該知道我要做的事。”

  東洲散人瞬間沉默下來，良久，他深深歎了一口氣，說：“你做的事，就算我現在成了神仙，也不得不佩服你。”

  “是嗎？”林寧席地而坐，“既然你說你是武帝時期的人，那我們有話題可談了——劉徹那會兒，世家應該已經尾大不掉了吧？”

  “準確的說，世家，也就是士族，是從春秋時期延續下來的。隻是每個時期有每個時期的變化，演化到武帝時，士族的力量十分龐大，就是皇帝也忌憚三分。”東洲散人跟著坐下，“原本的士族，秦以前，應該叫貴族，血統高貴，也遵守貴族的原則。隨著秦統一六國，中原巍巍，二世暴政，陳勝吳廣一聲‘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終於把所有的遮羞布撕開了。高帝滅秦破楚，終獲麒麟，開國的時候士族還是士族，武帝時，貴族就變成蠹蟲了——你知道什麽勢力對國家危害最大嗎？”

  “願聞其詳。”

  “就是士族！”

  林寧不動聲色，繼續聽下去。

  “其它勢力隻是疥癬之疾，不足為患。可士族打著儒家的旗號，打著孔聖人的旗號，暗地裏把國家的根基挖空，這樣的蠹蟲，絕不是士族中一兩個人的道德高尚能挽回的。”

  林寧低沉道：“士族也在為國家出力，但你說的不錯。把家族子弟送上戰場與外敵抗爭的人，外敵侵略站在城頭寧死不退的人，他們是士族，也是蠹蟲，因為他們在殺敵、抗敵的同時，也在壓榨欺淩底層的弱者，並且認為理所當然。國家危機不會因為他們所謂的付出而扭轉，必須有一場巨大的變革，去除老百姓身上的枷鎖。”

  “你現在就是這樣做的。”

  “我很害怕，真的，為此我每天晚上都睡不安穩。”林寧盯著對方的眼睛，“我是人，我有的隻是血肉之軀，而且這個時代沒人和我商量，我隻能按我所知的正確道路去做。能不能成功，失敗了有多少無辜的人被卷入犧牲，成功了……就是永遠嗎？”

  “看來，你的迷茫不比我少。”

  “你？”

  東洲散人笑道：“凡人有苦楚，神仙也有矛盾。我不能和你說的太多，總之神仙也食人間煙火，也有功利之心。”

  林寧默然。

  “你既然準備好了，那就做吧，我期待你的成功。”

  “這是我的心願。”林寧說，“還有，我死之後，是否還會回到原來的世界？”

  “一般來說，身為帝王者……你不用這麽看我，你以後稱帝是必然的——身為帝王，死後下地府會清查平生罪孽，因為手握生殺大權，血腥事幹的很多，帝王往往都會下地獄，十八層的那種。不過，天道靡常，人在做，天在看，你做的事到底是救了人，還是害了人，無論昊天上帝，還是地府閻王，都隻能根據天道運行的軌跡進行評判，而無權幹擾。”

  “就是說，是個未知數？”

  “可以這麽說。”

  林寧想了一下，問：“嬴政、贏胡亥父子怎麽樣？”

  東洲散人笑了笑道：“你不會想知道的，反正挺慘的。”

  “統一華夏，避免戰國兵禍連年，怎麽也算功績吧，這都四百多年過去了，嬴政就算不能功過相抵，也不該受太多罪啊。”

  “那是你的算法，秦始皇幹的事你不是不知道，大修宮殿，修長城，修地宮，焚書坑儒，動不動殺人……據我估計，再有個一兩千年就能投胎了。至於秦二世，最少還有五千年！”

  林寧喃喃道：“一竿子支出去一兩千年？看來秦始皇想重新做人隻能等到二十一世紀了。至於我，再有功，發動戰爭導致死了那麽多人，排隊投胎都得等到人類移民火星了。”

  東洲散人意味深長地望著他，問：“你真的想在死後回原來的世界？哪怕你隻是一無所有的身份？”

  “我在原來的世界還有父母，我還沒有在二老膝前盡孝，就算有個弟弟，我也要回去。生而為人，不孝者，豬狗不如。”林寧淡淡地說。

  觸景生情，東洲散人一臉惆悵，應該也想起了早已不在的父母。他倒是成仙了，父母卻入了輪回，因為修仙，連個盡孝的機會都沒有，讓林寧一說，鼻尖發酸，幾乎墮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