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書院，女學堂。

  上午的課剛剛結束，學生結伴去食堂吃飯，史清月和一個成年的女學生走在一起，有說有笑。時代就是時代，女學生雖然逐漸多了起來，大部分還是女童，成年的女子顧及名聲和自小的觀念，加上很多人已經嫁人生子，來求學的少之又少。

  這個女學生叫江代英，來求學的時候連正式用名都沒有，是史清月給她取的名字。初平三年的江代英已滿十九，沒有嫁人，在這樣的時代絕對算老姑娘了。因家境貧寒，父母在十六歲那年意外身亡，江代英便出來闖蕩江湖，幽州書院女學堂正式開課後，她是第一個報名的成年女子。

  原因很簡單，女學堂相較於其他學堂，最有誘惑力的一點是學雜費全部減免和全天免費供應飯菜（男學堂不供應午餐），一日三餐不用掏錢。這是林寧吸引女學生的特殊政策，願者上鉤，江代英就是第一個上鉤的人。

  最近幽州最熱的話題當屬林寧北征，民間一片祥和，報紙上多數是“天兵必勝”的喊話式文章。有識之士也不少，像江代英，天賦異稟，對軍事方麵有敏銳的洞察力，她認為這次北征並非十全把握，最多五五開。或許有人拿上一次的漁陽保衛戰說事，典型的理論不聯合實際，漁陽保衛戰以高順的陷陣營為主，就算陷陣營頂不住，還有其他部隊，沒有多大的後顧之憂；深入關內的烏桓人不一樣，所以稍有折損，蹋頓明明還有勝算，就不敢打了，怕被包餃子圍殲。

  江代英的觀點是，幽州鐵騎固然強大，進入草原就是把自己的優勢變成了劣勢。過長的補給線，戰鬥力的逆差，哪怕幽州戰士人人用命，也得祈求上天，看老天爺幫不幫忙。這次北征速戰速決最好，無限期拖下去幽州就別想發展了。中原逐鹿初啟，一旦某個諸侯變得強大，幽州就算贏了草原上的戰爭，也不過是為他人做嫁衣。

  “要相信衛將軍，正是有衛將軍在，幽州才免於戰火，成為亂世之中的一方淨土。”史清月對給自己贖身的林寧還是很有信心的，源於她的一門手藝。

  江湖上常有“鐵嘴神算”、“賽神仙”之類的算命先生，多數是騙人的。史清月家道中落流落街頭之後，起初被一名算命先生收留，史小姐一直認為自己的恩人是有真本事的，所以在恩人身故之前的三年時間裏，她積極學習算命知識。恩人傾囊相授，還說她是他見過最有天賦的玄學之人，如果可以堅持他的道路，日後成就不可限量。

  史清月沒想那麽多，她隻是明白未來艱難，多門手藝在手是很有必要的。

  賣身玲瓏閣後，史清月為自己卜了一卦，算到兩年之後會有人為自己贖身，她的命運也

  會發生不可預測的變化。這個人靠占卜是得不出姓名的，占卜畢竟不是神仙法術，如果能精確到人名，那算別的東西更加得心應手，早被宮廷招攬過去了，還能大規模流落江湖？

  林寧的到來應證了占卜的結果，史清月那麽輕易答應幽州牧的贖身，也和提前得知自己的命運有關係。

  出於好奇，史清月有次在幽州牧視察書院的時候，旁敲側擊地詢問生辰八字。林寧還以為她要做媒，很深情地說：“家中已有美眷，餘近來無意納娶。”

  史清月強忍著沒翻白眼，這人太自戀了，問你生辰八字就是做媒？多問一點你是不是以為我要以身相許？她撇撇嘴，老半天才和林寧說清楚，林大將軍是無神論者——即使他穿越了兩次。對史小姐為什麽要他生辰八字，沒興趣深入了解，隨口把年份一改，日月不變。史清月當即告辭回房，做了占卜，結果……就是沒有結果。

  林寧的命理竟然完全空白！

  不信邪的史清月又卜了三次，結果一致，沒有任何變化。她懵了，恩師說過，天地自然宇宙洪荒，並沒有能跳出六界之外的人，如果一個人無法探求因果，隻有兩種可能：一是死了，生理已斷，二是不屬於這個時代。

  隻有不屬於一個時代的界外之人，才無法融合天地，也就無法看透命理。

  看林寧每天活蹦亂跳的，怎麽也不是亡人，所以，這個威震天下的戰神是從界外來的？史清月隻能做出如此推測。

  若林寧真的是界外來人，入世是為了攪亂天下，還是拯救蒼生？

  “人生識字憂患始，姓名粗記可以休。”林寧曾抽時間為幽州書院文學堂的一群學生講課，這是他在進入教室就寫下的一句話——不用說，又是剽竊的。

  林寧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就著蘇老先生的一句詩講了整節課的人生感悟，然後在快結束時又寫了“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來做結尾。要不是千古奇才蘇老先生和民族脊梁文丞相的大作震撼人心，就衝他講課的水平，早被轟下台了。

  史清月年少無憂無慮，成年後家道中落，流落江湖，飽嚐人情冷暖。那節課她也去旁聽了，下課後坐在那裏半天，無邊的回憶、洶湧的感情差點讓她崩潰。之後占卜林寧命理，未得結果，她也徘徊良久，直到推開軒窗，聽著外麵的歡聲笑語，終於確信：這個人是為了天下蒼生的福祉而來。

  林寧從不諱言他對世家豪強的厭惡，因為過於強烈的厭惡感，也產生了不好的效果，就是遷怒。很多存在的事物不能一棍子打死，他很久才接受這個事實，但他也不懷疑，他來到這個時代注定是讓某些恐懼他的人顫抖和毀滅的，注

  定要建立一個強大的政權，用最暴力的手段鎮壓一切反對者，用最溫和的手段給所有向往幸福生活、追求真善美的人們以安定溫暖的環境。

  他建立了軍隊，建立了幽州集團，改革了東漢體製，慢慢培養新思想的下一代。這些變化有目共睹，他不敢說沒有一點錯誤，甚至他自己發現的錯誤就不少。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製度，就算有，執行者也是人，林寧絕對相信一個人的道德高尚，但絕對不相信一群人都是道德模範。

  所以他無數次地告訴自己：不怕錯誤，也不怕犯錯，再大的錯誤也能挽回，最大的犯錯是明知有錯誤也不去管。物必自腐而後蟲生，內部的腐爛就像點著的炸彈引線，開弓沒有回頭箭，爆炸隻是時間早晚而已。

  林寧知道，他建立的王朝不會萬世一統，他的後代照樣會有“何以食肉糜”的晉惠帝，照樣有昏庸殘暴的秦二世，就看這個王朝的官僚無恥速度快不快，快的話兩三百年也就到頭了。如果他建立的王朝開始把暴力施加在自己的人民身上，如果他建立的軍隊把本該對準外敵的刀槍反過來對準自己的父老鄉親，對準無辜的老百姓，這樣的王朝和所有依附於王朝政權的既得利益者，還有存在下去的價值嗎？

  然而，看看吧，從第一個大一統王朝大秦帝國，到落日餘暉的大清帝國，哪一個不是如此？秦朝二世而亡，暴行引得海內沸騰，人人揭竿而起，西漢末年土地兼並、社會矛盾尖銳，王莽篡漢後，為了緩解矛盾拚命改革，結果失敗身死。東漢末年和西漢末年如出一轍，不同的是，東漢沒有王莽，隻有曹操，沒有劉秀，隻有劉備，劉備不是劉秀，於是大漢滅亡。接下來是晉朝，一個皇權孱弱、統治力低下的王朝，從建立之初就是一群被稱為世家大族的蠹蟲趴在國家身上喝血吸髓，老百姓苦不堪言；揭過一段亂世的畫卷，隋朝統一中國，結果又是二世而亡，李唐取得對中國的統治權，有過輝煌，有過屈辱。宋朝的經濟實力眾所周知，但軍事力量孱弱無力，地方豪強對老百姓的欺壓嚴重，兩宋三百年平均下來每年有1。3次的農民起義；元，蒙古人入主中國，至今存疑的初夜權和四等人製度，可能是捕風捉影，但從側麵說明蒙元治下的淒慘；至於明清，屬於封建時代的中央集權頂峰，本質沒什麽區別，一定要說什麽區別的話，在欺壓老百姓方麵可能一方比另一方更多。

  一個政權在維護自身統治的情況下，不擇手段隻是最溫柔的手法，人類所能體現的瘋狂絕對淋漓盡致！

  林寧看不到那一天了，他衷心地希望不要來得太早。如果來了，就快點改朝換代，或許那時候的中國，因為林寧

  這個前車之鑒，會走上一條更好的道路呢？

  “老師，你看，那是誰？”江代英碰了碰史清月的胳膊，指著回廊欄杆上側坐的人影問。

  那是一個身材曼妙的白衣女子，有著成熟的風韻，戴著鬥紗，無法看清麵容。

  史清月也不認識，想想自己的學生裏沒有年紀這麽大的，書院裏也不是隨便什麽人都能進。一個女子能進來，身份非同小可，她和江代英走過去，這人側頭對著回廊下的湖水，一動不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