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走下禦座，親手把虞美人扶了起來。

  “你莫怕，這裏是雍和宮，沒有人敢在這裏殺人，快起來坐下。”

  虞美人抹著淚起來，嗚嗚咽咽的坐到了皇後身邊的左首第二座上。

  “婉妃，她為什麽看見你就這麽害怕，口口生生說你要殺了她和她的皇兒”

  皇後有一下沒一下的打著團扇，有意無意問道。

  虞美人的話，震驚了大殿內的所有人。

  皇後一下子與承平五年虞美人夜闖慈寧宮聯想了起來。

  婉妃對她這個表妹，看來十分厚愛啊。

  婉妃勉力咧開嘴，自嘲一笑，“她瘋了，瘋子的話哪有什麽跟腳，嬪妾看了心疼她呢，哪怕她說嬪妾什麽，嬪妾都沒有怨言。”

  她那副委曲求全、楚楚可憐的樣子，並不是對著皇後說的，而是側了身子對著上首的皇帝說。

  瞧瞧，跟虞美人這個瘋子相比，她是多麽的善解人意啊，皇上怎麽忍心信了一個瘋子的話來質疑她，來寒了她的心

  “皇後問得是她為什麽這樣說，即便是瘋了，腦子裏的記憶總沒有丟，沒有一點跟腳，怎麽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方景頤躲在團扇後，插了一句話。

  皇帝點了點頭，那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嚴峻，

  “婉妃，這句話有道理。當初中秋夜有人誣陷嘉妃，朕記得你說過一句話，說季庶人怎麽不誣陷別人，偏偏誣陷嘉妃，可見其中是有些貓膩了。”

  他頓了頓，又唯恐婉妃領略不到他的意圖，道：“如今換到你身上，不知你又如何開脫”

  婉妃頓時淚盈於睫。

  她起身，盈盈跪到地上，隻仰著一張白蓮花般綻放的臉龐，辯解道：

  “皇上，當初嬪妾也是聽信了季庶人的鬼話，才懷疑嘉妃，嬪妾有錯，甘願向嘉妃負荊請罪，請皇上寬恕嬪妾吧，一個瘋癲之人的話怎麽可信呢”

  不過是一句話，半年過去了皇帝竟然還死死的記得，他就這麽在意嘉妃麽

  還是說，淑貴妃死了，皇帝把所有的情愛都補償給了沒有害過淑貴妃的嘉妃

  真是諷刺啊。

  當年，皇上也曾站在她的身側，為她質疑過別的妃嬪。

  隻聞新人笑，不聞舊人哭。

  這禁宮，吃了多少舊日的友誼和情愛呢

  皇帝十分不悅，“季庶人當時也是眾人嘴裏的瘋子，怎麽當時你和蒨充儀就那麽信她呢”

  “依朕看，虞美人並非全然的瘋癲，太醫院兩個院判都說過了，每日施針給她，可保一時片刻的清醒。方才她來之前，朕就吩咐平仲讓太醫給她施針了，現在還是神誌清明的。”

  更何況，除了虞美人，他還找到了當年的重要人物李白鴛。

  皇帝端起茶盞潤了潤嗓子，喚道：“李嬤嬤出來覲見。”

  大殿門外，迅速出現了一個佝僂著腰背的身影。

  她走得極慢，走一步頓一步，讓婉妃看清了她的樣子。

  雞皮鶴發，皺紋如田壟密布，看不出一點熟人的模樣。

  李嬤嬤目不斜視，當廷跪下，依禮給各人請了安。

  雖然老邁遲緩，但行禮的動作出乎意料的好看，行雲流水。

  婉妃心裏咯噔一聲。

  她知道這是誰了。

  行禮這麽好看的人，她隻見過一個，那就是服侍過兩朝太後的李嬤嬤李白鴛。

  這幾年她以為這個人已經老死了，就漸漸忘了沒想到，這條老毒蛇還藏在皇城的茵茵綠草裏，伺機要咬自己一口呢。

  “李嬤嬤，你可認得虞美人”皇帝問。

  “老奴認得，當年老奴親手給虞美人和婉妃娘娘接生了呢，老奴死也忘不了兩位主子。”

  李嬤嬤跪在原地，與婉妃不過隔了一塊大金磚。

  虞美人趕緊站起來，繞著李嬤嬤轉圈子，“那你可有看見我的皇兒呢我的皇兒是活的，不是死的不是死的”

  她捂著胸口，淚水一串一串的往下落。

  李嬤嬤抬頭看了一眼右首邊的座位，那裏正坐著兩個公主。

  虞美人循著她視線看過去。

  座上，大公主滿臉緊張，正在為婉妃擔憂。

  二公主攥著拳頭紅漲了臉，好像要衝上來打人。

  虞美人忽然有一陣子恍惚。

  大公主那副模樣，就是年少時的自己啊。

  往後倒退二十年，她就是這樣的形容模樣啊。

  這就是她的皇兒麽

  十多年過去了，出落得亭亭玉立，是個大姑娘了。

  虞美人不自覺的走了過去，她眼裏滿是眷戀，除了大公主，這一刻，她已經忘掉了所有人，喃喃道：

  “壽寧公主，近來還好麽我我是娘親啊”

  從李嬤嬤嘴裏，她知道大公主封號壽寧。

  大公主頓時瞪圓了眼睛，慌忙擺手道：“虞姨母，你認錯人了，我是我母妃的女兒，和妹妹一母同胞呢，旁邊就是我的妹妹。”

  婉妃也騰的一下子提高了音量，伸手指著她道：“虞美人休得胡言亂語，你的孩子一出生就是個死胎，壽寧和瑞安都是我親自生養的孩子，我們是血脈相連的母女”

  她的心砰砰砰砰的跳，似是恨不得跳到她臉上來。

  終於留下虞美人這個禍患，今天終於惹出禍來了。

  她本想殺了虞美人，永絕後患，宮外的虞家和葛家卻傳信進來，讓她不能殺戮同族之人，既然虞美人瘋了，那就放她一條活路吧

  她聽了這些老混蛋的話，終於引火燒身。

  李嬤嬤的聲音截住了兩人的爭鋒，恰到好處的響起：“婉妃娘娘魔怔了，虞美人誕下的是一位健健康康的小公主，您誕下的也是一位健健康康的小公主，這樣的大事，您竟然還不如一個瘋癲之人記得清楚麽”

  進得殿來，她全程沒有看過方景頤。

  嘉妃肯幫她把皇上引到夜晚的禦花園，她已經很感激了。

  有了這個沉冤昭雪的機會，剩下的，就由她和虞美人來做吧。

  特別是她，她要趁著還能走動，好好的理一理陳年的舊賬，還清舊年的恩恩怨怨，還要報了自己外甥女金寂寂的血海深仇。

  風燭殘年，不足惜也。

  此話一出，在座和站著、跪著的所有人都臉色大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