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和宮內，二龍戲珠紋飾的金絲楠木門後麵，坐著皇帝、皇後、婉妃和嘉妃。

  可這一天注定是婉妃的主場。

  所有人都拿著眼睛看她。

  齊齊的六隻黝黑的眼珠子裏，有奇怪的探究、有深沉的凝視，也有惡意的嘲弄。

  婉妃是經曆過很多大風浪的妃子。

  她本應該不怕的。

  但是此刻，皇帝、皇後和最受寵的妃子用凝重的眼神一齊看著她，所有的情緒都隱藏在眼眸後麵，讓她這個智慧多端的才女一時沒了主意。

  她麵色漸漸的白了。

  今天皇上傳召她和兩個女兒，到底是為了什麽

  大公主已經回來坐在了婉妃的身側，她斜著看婉妃的側臉，那張臉上的線條緊繃著，沒有平日的流暢。

  母妃有心事。

  她主動出來解圍，好奇問道：“父皇，為什麽要特地垂問母妃和虞美人的關係呢，她和母妃關係很好麽”

  皇帝深夜遊園的思路一下子牽扯回來了。

  他抿著嘴一笑，用欣慰的眼光看向大公主：“她是婉妃的表妹。”

  他本來想說“是你母妃的表妹”，但話到嘴邊，又想起虞美人那哀戚戚如月色的眼神，不由得改成了“婉妃”。

  那晚他仔細調查了虞美人。

  常常跟虞美人來往的隻有內安樂堂的一個老嬤嬤。

  這個老嬤嬤叫作李白鴛。

  他對這個老宮女有點印象，是當年皇祖母和母後都重用過的宮女。

  承平五年，母後去世後，這個老嬤嬤就此沒了蹤影。

  他以為出宮享清福去了。

  沒想到，她數十年如一日的蝸居在荒僻的內安樂堂裏，照料著冷宮裏瘋瘋癲癲的虞美人。

  錦衣衛將李白鴛逮捕至禦前。

  還沒審問呢，李白鴛竹筒倒豆子一般，把當年往事以及自己為何隱退宮中的原因一一道出。

  皇帝震撼了。

  這宮禁之中，竟然還有人把所有人玩弄於股掌之間。

  李白鴛的話，他用了兩個月來查證。

  宮裏宮外剩下的老人、心腹宮女，安插在各宮的探子，全都為了李白鴛供出這件事情一一查證。

  兩個月，無數人的操勞。

  證實李白鴛說的是對的。

  虞美人那天說有人告訴了自己皇兒的近況，不是旁人，就是趁著夜色來往的李白鴛。

  這兩個月裏，他請了太醫院兩位院判暗中給虞美人診治，已經見效頗多了。

  起碼那神情陡變的瘋癲之狀沒了。

  大公主還是很好奇，“虞美人是母妃的表妹，那就是我和瑾容的姨母了，緣何從沒見到過她呢”

  小孩子童言童語，倒是把婉妃惹急了，她急急的回了一句，“小孩子，插話這麽多幹什麽，需知在尊長麵前要尊敬。”

  沒見過虞美人那是好事，急哄哄的捅出來做什麽

  大公主咬了咬嘴唇，黯然道：“是，瑾韻失禮了，父皇母後和兩位母妃恕罪。”

  皇帝極為不悅，口氣更為嚴重：“婉妃教女過於嚴苛了，瑾韻說話做事都符合禮數，你還如此要求，怎不見你對瑾容嚴加管教，這就是為人母的溺愛麽”

  他少有這麽嚴厲的批評高位的妃嬪。

  今兒這是怎麽了

  婉妃有些慌神，她起身恭恭敬敬的行了一個禮，解釋道：“嬪妾並無此意，對於兩個女兒，向來是一碗水端平，瑾容犯錯，嬪妾也從沒有姑息過。”

  她的心顫巍巍的，像是秋日枝頭的最後一片殘葉，不知何時就會墜落到萬劫不複的境地。

  皇上今日如此奇怪，又說到了虞美人。

  特別是皇上悄悄的請人給虞美人診治，這到底是為什麽。

  一個瘋瘋癲癲的、容色已逝的廢人，還有什麽利用價值麽

  她一時心緒不寧。

  皇帝冷哼了一聲，不置可否，“平仲，派人把虞美人請過來，跟大家敘敘舊。”

  婉妃一下子如天打五雷轟。

  皇上要把虞美人請過來見麵了

  為什麽

  虞美人

  十年過去了，她還記著自己這個表姐麽

  她還記得承平元年的那些舊事麽

  這麽一個冷宮裏蒼老的女人，為什麽忽然引起了皇上的注意

  槅扇外麵的陽光越來越烈，仍然能照到婉妃的臉上。

  這些光亮並不再像是情郎的手掌心，像是凜冽的白刃，一刀一刀的逼近婉妃的臉龐。

  她下意識把身子往旁邊躲了一下。

  旁邊是麵上有了錯愕之情的嘉妃方景頤。

  婉妃勉強擠出一個問候的微笑，又把身子坐了回去。

  這雍和宮的大殿，如此之大，可乘百人千人，卻沒有一個能供她躲藏的地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她又能躲到哪裏呢

  十年前她能把虞美人趕走，十年之後她亦是不怕再次打敗她。

  婉妃用帕子掩著嘴角，呼了一口氣。

  “虞美人到”

  大殿之外，平仲的通報之聲響起。

  婉妃慢慢的坐直了身子，擺出了最端莊最典雅的神情。

  殿外春陽裏，走進來一個極為削瘦的女人。

  她穿著一身蓮青色香雲紗裙子，腰間係著月白色的楠香帶子，那腰肢愈發顯得盈盈一握。

  走進了幾步，可見那臉龐上嵌著一雙水汪汪的杏仁眼，神情裏既是好奇又是打量。

  她在打量旁人，旁人也在打量著她。

  “給皇上請安，皇上萬福金安。皇後娘娘可好呀，這又是哪位妹妹，真嫻雅”

  她轉了一圈，終於把眼波送到右首第二的婉妃身上，“這位表姐啊，表姐不要殺我”

  那天真如孩童的聲調一下子提高了幾倍，流露出十分的惶惶然和無助。

  “皇上救救我，表姐不要殺了皇兒”

  虞美人麵色煞白，一下子奔跑到皇帝龍座的台階之下，跪在那裏瑟瑟發抖。

  婉妃撐著椅子把手站了起來，麵上也是沒了血色，“虞美人還是瘋瘋癲癲的還是沒好啊，這麽輕易跑出來，驚擾了皇上該當何罪”

  皇後一臉驚訝。

  方景頤恰到好處的張開了嘴，麵龐裏都恨不得寫上驚訝兩個字，在皇後看過來的一瞬間，她用疑惑的眼神詢問這是怎麽了。

  皇後搖了搖頭，看向上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