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一章 雪泥鴻爪(二合一)
作者:枕流1      更新:2020-07-01 13:03      字數:4420
  李婆子恨得把腳上的雪泥全都蹭在絨灰色地毯上,踩了又踩,才把心頭的憤懣都發泄出來。

  再生氣,她也得打掃這些爛攤子,要不然明日吳嬤嬤看見了,又得把她好一頓罵。

  她這麽大年紀了,一點體麵都沒留下。

  想當年那些一起入宮的姐妹們,能活下來的幾個都出了宮,現在都已經是家裏的老祖宗了。

  她卻還在這裏被小輩們訓斥取樂。

  兩相比較,何其淒涼。

  今兒是除夕夜,萬家團圓,她一個人孤零零的在雪中跑來跑去,還得拖著疲乏的身子收拾這些殘羹冷炙

  李婆子悲從心起,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她那些輝煌的往事暫且不提,前些年她的外甥女金寂寂還活著的時候,她在宮裏也有親人的。

  相互依仗、相互扶持著,盡管都是卑微如草芥的人,但有親人在這裏,心裏總是安穩的。

  如今,她那外甥女早已成了隴中枯骨,她也不過是個雞皮鶴發的老嫗,這日子還有念想麽

  李婆子一邊拿著笤帚掃地上的垃圾,一邊用袖子抹淚。

  腳上的鞋襪都進了雪,進得室內,被熱氣一烘,全都成了水。

  濕噠噠的鞋襪和衣裳,黏黏糊糊的,讓李婆子十分不舒服。

  她掃完了地,往炭盆裏加了一點炭,又點了火,把鞋襪脫下來烘幹了。

  趁著這檔子,她把腳下的蒲團摳開,拿了一小瓶子黃酒上來喝。

  幸好她把黃酒藏了起來,要不然冒著風雪回來,一口熱酒都吃不上。

  黃酒入口溫熱,把冰冷的四肢百骸都熏得暖洋洋。

  李婆子砸吧了嘴幾下,心滿意足的斜倚在熏籠上閉目養神。

  炭盆就在腳邊,周身都暖和著。

  盤子裏的果品還剩下幾個潮濕的瓜子和破了殼的核桃,一看就是沒人吃的破爛東西。

  她也不嫌棄,眯著眼伸手隨便一抓,放進嘴巴裏嚼著。

  “李婆子,又偷懶呢”一個小宮女從槅扇後探出頭來。

  “吳嬤嬤叫你過去填炭呢,怎得剛說過就忘了麽”

  那宮女伶牙俐齒,橫眉怒目的,態度很凶。

  李婆子嚇得一個激靈,忙把身子支棱起來,她吞下嘴裏的瓜子仁,道:“這就去,這就去,勞吳嬤嬤久等了。”

  那小宮女從鼻子裏“嗯”了一聲,消失在了槅扇後麵。

  李婆子套上烘幹的鞋襪,提留著竹篾筐子就往槅扇後麵走。

  轉過槅扇,穿過一道遊廊,就是吳嬤嬤這個小管事的住處。

  廊下掛著紅紗大燈籠,窗紙上透出一個端著酒啜飲的人影,正是吳嬤嬤。

  吳嬤嬤正在和小宮女說著話,聲音裏透出濃厚的喜悅。

  李婆子呼了一口寒氣,頃刻間就變成了一縷白煙。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點勉強的、討好的笑容來,這才推開了門。

  “吳嬤嬤,勞您久等了,炭來了。”

  室外寒涼如刀,室內溫軟如春。

  冷熱交加,李婆子的頭上一下子出了汗。

  吳嬤嬤隻把眼皮子一抬,看了她一眼就算了。

  李婆子自顧自的拽著竹篾筐子,走到炭盆邊,先用簽子把鐵絲網撥開,一點一點的把燃燒殆盡的灰燼撥弄出來。

  小宮女給吳嬤嬤斟了一杯酒,熱切道:“嬤嬤,您接著講吧。”

  吳嬤嬤自得的點了點頭,輕咳了一聲,眉飛色舞的說了起來。

  兩個人好似渾然不覺這屋裏還有一個人的存在,或者是根本就不把李婆子當地位相當的人對待,連個眼神都難得拋給她。

  吳嬤嬤這樣也就算了,連小宮女都輕視於她。

  李婆子習慣了這樣的輕視,她半蹲在地上,一麵動著手裏的銅簽子,一麵豎著耳朵聽吳嬤嬤說話。

  她甚少踏足東西十二宮,每每刻意避開,就是有差事要去那些地方,她也會想辦法推辭掉或者搞砸了。

  久而久之,她成了一個眾人眼裏糊裏糊塗、閉目塞聽的人。

  但是對於東西十二宮傳來的消息,她又保持著十二分的好奇,一個話頭都不願意錯過。

  這一點隱秘的好奇心,知道的人就很少了。

  甚至說除了她自己,沒有人知道。

  李婆子動了動身子,把背影對著炕上的兩個人。

  吳嬤嬤飄乎乎的聲線傳來:“今晚去的地方可多了,好多娘娘小主們生病的生病,禁足的禁足,這宮宴是又熱鬧又冷清呦”

  小宮女搶著給她倒酒,又問:“嬤嬤,您今晚去給娘娘們送宴會上的吃食,那些娘娘們肯定給了很多賞賜吧,這可是除夕夜”

  除夕、元旦佳節,主子們出手賞賜都會大方很多。

  往常不過幾個金銀錁子、銅錢串,這種大年節連金葉子、瑪瑙珠子都有呢。

  吳嬤嬤今年管得事就是往各宮裏送東西,一應酒肉佳肴、宴飲物事,都要經過吳嬤嬤的手送過去。

  這麽多宮室都得接著吳嬤嬤,看來她肯定拿了不少賞賜呢。

  吳嬤嬤一開心,她們下邊這些人就能得到一些好處了。

  果然,吳嬤嬤晃了晃頭,從鬢角裏拿出一隻燒藍點翠的金釵來。

  “你瞧,這是明華宮的婉妃娘娘賞的,娘娘瞧見我送去的東西開心,直接把頭上的金釵拔下來給了我,這可是好東西啊。”

  小宮女嘖嘖稱奇,變著法子的誇這金釵不尋常。

  李婆子聽到“婉妃娘娘”這幾個字眼,神情一怔,手上的動作也凝滯了一瞬。

  她從後宮風雲裏急流勇退的時候,婉妃就是二品位份的娘娘,那時候十分受寵,可以和已故的淑貴妃分庭抗禮。

  到了今日,一晃七八年過去了,婉妃還是那個屹立不倒的婉妃,淑貴妃已經是白骨累累了。

  婉妃,是這宮裏極有野心、極有手段的女人,尋常妃嬪是遠遠趕不上的。

  吳嬤嬤哪裏知道這麽些道道,她用細絹子把金釵擦了擦,從箱籠裏找了個黑漆首飾盒放進去,十分珍而重之。

  “婉妃娘娘親和大方,我今晚拿到手的賞賜裏,就明華宮給的最豐厚。不光婉妃娘娘給了東西,就連大公主都給了我一個金鑲玉戒指呢。”

  她從袖子裏掏出一個荷包,把戒指又拿出來給小宮女看。

  小宮女滿眼羨慕,“嬤嬤麵子大,婉妃娘娘和大公主才會親自賞賜呢。”

  吳嬤嬤剝了一顆鹽水花生,有滋有味的嚼著,擺擺手道:“我有什麽麵子,就是一把年紀了,風雪裏來來去去,叫主子們看著不忍,多體恤一番罷了。大公主真是有教養,看著我手上凍成了紫紅色,還拿了個手爐給我呢。”

  “喏,給你個小玩意。”

  小宮女捧場十分起勁,吳嬤嬤說的快意,從袖子裏掏出了兩個銀丁香和兩個梅花形的銀錁子。

  “謝謝嬤嬤,謝謝嬤嬤,嬤嬤真是大方。”小宮女歡天喜地的捧了起來,一麵不停的恭維。

  這兩個銀錁子,就差不多是她兩三個月的月錢了。

  這對銀丁香,雖然小巧玲瓏,但一看就是主子用的東西,收藏著等以後帶也不錯。

  吳嬤嬤平素雖然有些刻薄,但對於下麵的人還算是和善。

  她服侍吳嬤嬤三年,苛待很少,賞賜卻不少,林林總總也攢了一箱籠了。

  唯一的例外就是李婆子。

  李婆子這個人,不光吳嬤嬤不喜歡,她們這些人也不喜歡。

  “這銀丁香是大公主給的,你戴著玩吧。”

  吳嬤嬤啜了一口熱酒,熱的汗津津的,她把外衫一拖,放到了箱籠上。

  “這宮裏的小主子們,有一個算一個,數大公主是頂頂好的主子了。說來也奇怪,這麽好的孩子,婉妃娘娘還是偏疼二公主,天家也愛幺兒啊”

  吳嬤嬤掩了掩鬢角,眼神裏已經有了些迷離。

  吃了兩盅酒,就有些醉醺醺。

  她嘴裏說出什麽話來,自己也不清楚了。

  李婆子已經把灰燼撥弄好了,竹篾筐子裏的紅蘿炭一塊一塊的被放進炭盆裏,火苗蹭蹭上升,瞬間把紅蘿炭吞噬。

  李婆子臉上汗水涔涔,她隨意抹了一把臉,弓著腰起來。

  “吳嬤嬤,炭填好了,我這就出去了,您老喝好吃好。”

  她點頭哈腰的問候著。

  吳嬤嬤倚在靠枕上,兩手袖在胸前,眯著眼睛看過去。

  李婆子穿著一身破舊灰敗的衣服、腳上沾著泥水站在地下,花白的頭發、皺黃的臉,一看就上了年紀了。

  這麽大年紀的人,每日糊裏糊塗活著就挺難了。

  哪還能指望她辦成什麽事情呢

  吳嬤嬤招了招手,“來,李婆子,你也坐著來吃一杯酒,外麵雪還大著呢,現在不好走。”

  她把軒窗推開了一道縫,北風呼嘯擠進來,飛雪沾濕人的臉頰和鬢發,讓吳嬤嬤清醒了片刻。

  這麽大的雪,走在外麵得被雪埋了。

  “李婆子,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滿宮都知道婉妃娘娘偏疼二公主,卻都不知道是什麽緣由,我說是和民間百姓一般無二,百姓愛幺兒罷了,你年紀大,見識更多,你說是不是”吳嬤嬤顛三倒四的開始說話。

  李婆子手足無措的站在炕邊,不敢真的坐到她對麵去。

  “吳嬤嬤見識多,我是光長年齡不長腦子,您說的對極了”

  麵上唯唯諾諾,心裏卻掀起了一場浩蕩的風雪。

  婉妃不喜歡大公主,偏疼二公主,這是滿宮甚至皇上都知道的事情。

  至於其中的緣由,個人說個人的,誰都不清楚。

  她李婆子別看現在落魄不堪,當年那一場輝煌往事,讓她連這些隱秘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婉妃自己對皇上說過,大公主秉性純善溫柔,最是懂事。

  二公主則不然,天性活潑愛鬧,行事莽撞,和大公主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需要人多看顧著、教導著,一旦關照不到,就容易出了事情。

  她心思有限,多看顧二公主難免就忽視了大公主,但絕對不是宮裏傳的偏心眼。

  這兩個孩子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妹,她自然盼著兩個人都好。

  皇上信了。

  李婆子心裏浮現出了一抹不屑。

  騙鬼的話呢。

  兩個姐妹,長相、性情一概天差地別,就連做母親的,都疼著寵著一個,暗地裏貶低作踐著一個,這能是什麽真心話麽

  可惜了大公主這麽好的孩子。

  這就是命吧。

  命中劫難,有小人插手改了運道。

  李婆子低下頭,掩去了眸光裏的複雜,盯著自己那雙泥痕斑斑的棉鞋看了起來。

  窗外傳來一陣響聲,像是積雪從屋簷上滑落。

  吳嬤嬤又推開了窗戶的縫隙往外看,黑夜沉沉,半輪月亮隱在烏雲中,清冷又清冷。

  地上積雪的光和天上明月的光,交相輝應,一時閃花了人眼。

  寒風爬上她的臉頰,把汗水攫取殆盡。

  吳嬤嬤打了一個寒顫,酒有些醒了。

  轉頭瞧見李婆子站在炕邊,垂頭喪氣的,不免有些嫌惡。

  “李婆子,你下去吧,外麵雪厚,當心點走路。”

  李婆子鬆了一口氣,拖著竹篾筐子要走。

  吳嬤嬤又和小宮女說起了別的事情,剛才的熱絡仿佛是一個水中的倒影,被風一攪,就消失不見了。

  李婆子縮著脖子走出房門,暖洋洋的氣氛被身後的黃花梨雕花木門截住。

  廊下,是與台階齊平的積雪。

  她隱隱約約又聽見了吳嬤嬤的聲音,

  “我總覺得這婉妃娘娘不像是大公主的親生母親呢你說要是親生的”

  李婆子驀的打了一個寒顫,從頭到腳,毛孔裏都透露出一股寒氣森森來。

  這個鬼天氣,見鬼一般的冷,太冷了。

  她的心都要凍僵了。

  往事卻不依不饒的湧上腦海,把她昏沉沉的腦袋撐得飽滿。

  李婆子恍了恍神。

  即便是隔了七八年,有些人、有些事,卻是怎麽都無法忘卻的,就像一道痕跡,死死的長在心房裏。

  她都自甘墮落、躲到這偏僻的宮室裏了,那些往事比狗鼻子還靈,依舊能找到她身上。

  李婆子死死抓著手中的筐子,骨節咯吱咯吱的響,牙齒也咯吱咯吱的上下打著寒顫。

  卻聽窗戶裏又傳來了小宮女的聲音,“嘉妃娘娘更大方呢,大公主的性子倒像是她”

  李婆子站在庭院中間搖了搖頭。

  糊塗了。

  大家都糊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