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章 鐵證如山耶
作者:
枕流1 更新:2020-06-28 20:12 字數:4356
婉妃輕輕咳嗽了一聲,信手端起桌案上的茶盞,她輕啜一口,轉而又重重放下。
一時眾人的目光都凝聚到她身上。
季庶人也微微側了側身子,看見婉妃眸光清冽,她的手不由得停下了動作。
仿佛接收到了什麽信號一般。
婉妃歉然一笑道:“嬪妾手滑了,皇上不要怪罪季庶人不來攀咬嬪妾,自然是嬪妾素日行得正坐得端妙貴姬說得有些道理,這宮裏這麽多人都沒有被誣陷,怎得就嘉昭儀一人被牽連了呢,可見其中是有些貓膩的”
她聲息漸漸收緊,就像殿門外越來越細密的秋雨。
打得殿內人心浮動,議論紛紛。
方景頤眉眼俱寒,她盯緊了跪在地上的季庶人,再次問道:“季庶人,你的證據呢”
當務之急,並非是探究季庶人為何要攀咬自己,而是要從這紛紜的亂象中理出一條線來,先證明自己的清白。
往後才是理清這幾人的亂象。
因而她什麽都不顧,什麽也不理,隻在意季庶人說的話。
陳元昭眼風一掃,殿堂內頓時又安靜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如有實質,化成凜凜的箭雨,插在季庶人的身上。
她毫不慌亂,摸索了一陣子,從髒亂的懷裏掏出一個青色緞子荷包來,荷包的口沒有係緊,她把抽繩一鬆,裏麵就滾出一把金豆子。
珠灰色的大方磚上,幾顆金豆子熠熠生輝。
方景頤看了看那荷包,又看了看那一把金豆子,嗤笑一聲,道:“本宮還以為是什麽鐵證如山,原來不過是一把金豆子,宮裏最常見的就是金銀豆子,少說也有幾萬來顆,你這麽一袋子指不定是從哪個主子那裏來的呢”
她柳眉一挑,容有若無的掃過婉妃和杜蘅蕪。
卻見這兩人不慌不忙、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看來還有後手。
方景頤輕咬朱唇,一顆心像綁了石頭一般,直直的往湖水裏沉。
婉妃和杜蘅蕪有備而來,她這幾分才智能不能招架住還是兩說
季庶人彎下腰背,把那幾顆金豆子撿了回來,重新收進荷包,冷笑道:“嘉昭儀心思縝密,當初賞賜於我的時候就已經想到了這一點,怕留下什麽證據來,所以隻賜了一荷包的金豆子。”
她話鋒一轉,諷刺的神色從臉上蕩開,不知是在嘲諷於誰,
“百密一疏,做了壞事總會留下痕跡,這金豆子的來曆或許可以任由你顛倒黑白,但這荷包呢,這荷包可是實打實的從你旖霞閣裏出來的”
小宮人接過那裝滿了金豆子的荷包,轉呈到皇帝麵前。
陳元昭不嫌贓汙,翻過來覆過去看了一陣子。
這荷包是由洋花鍛縫製而成,緞子上繡金銀色忍冬花,花紋雖小,清晰別致,抽繩上掛著一顆雪白的珠子,精致又小巧。
洋花鍛是千裏之外的泰西諸國進貢而來,因遠道運輸不易,路上多有破損,在後宮也算是珍貴的布料。
能有資格得到這種珍奇東西的妃嬪,不過一手之數。
陳元昭沉吟片刻,吩咐平仲把賞賜東西的內庫登記冊子拿來。
殿門一開一合,秋風秋雨倒灌著刮入殿中,仿佛被巨獸的大口吞沒,再也沒有痕跡。
平仲披著一身的雨絲把登記冊子拿了回來。
一頁一頁掀開,他呈遞到皇帝麵前,朗聲念道:“承平七年六月初一,賜明華宮婉妃石青洋花鍛三匹,旖霞閣嘉昭儀石青洋花鍛五匹,暄妍樓蒨充儀三匹,麗正宮妙貴姬三匹”
“立刻著人去各宮庫房查詢,這些洋花緞子有沒有缺損,都用到了什麽地方,一個線頭都得查出來”陳元昭厲聲吩咐。
一眾雍和宮宮女太監領命而去。
他揉了揉眉頭,已經有了疲敝之態,“嘉昭儀不必驚慌,這洋花鍛雖然少見,也不是獨獨你有,說不定她是從其他宮室裏偷摸而來的呢”
語意頗有安撫。
可見皇帝還是在維護著她。
方景頤頷首低眉,柔柔的應了一聲,歎口氣坐到他身側。
理雖然是這個道理,但是婉妃和杜蘅蕪心思縝密周全,想必宮人們這番前去也探查不到什麽線索。
圖窮匕見,她們妄圖把殘害皇嗣這個屎盆子扣到自己頭上,那就不要怕魚死網破。
她的手心裏還握著婉妃和杜蘅蕪的不少證據呢。
林林總總,樁樁件件,哪一樣都不比殘害皇嗣的罪名小。
她吊得高高的心弦,稍稍落下了幾分,眼神一斂,盯著那地上的珠灰色大方磚沉思起來。
季庶人說過的證詞在她腦海裏不停的翻湧,
一層一層翻湧上來,又一層一層剝落而下。
她靈光一閃,忽然察覺出了幾分異樣。
倘若季庶人真的知道了她曾經派知夏夜探冷宮之事,今天為什麽不說出知夏的名字來,反倒是隻圍著一個青色洋花緞子荷包打轉轉。
這不是舍近求遠麽
人證物證俱在,這個局才算是壓得穩穩的。
那麽,為什麽季庶人不要求知夏出來對質
除非她根本不曾見到過夜探冷宮的知夏,她口中的“派人吩咐”不過是一種虛詞,用來嚇唬人的手段。
季庶人手中殘留的證據,看來隻有那一隻洋花鍛荷包。
“噗嗤”一聲,百花爭豔六角燈裏的燭花爆了一朵,方景頤借機偏頭,不著邊際的看了婉妃和杜蘅蕪一眼。
她們還是一派坦然淡定的樣子。
方景頤眉心微攏,總覺得哪裏還有什麽疏漏。
到底在哪裏還有一個陷阱
“啪嗒嗒”,夜扣宮門的聲音在雨夜裏飄得愈發的沉重深遠。
像一記錘音,一下一下打在方景頤的心房上。
雍和宮的一眾宮人們回來了。
隊伍後麵綴了一個身材矮小的宮女,不時有宮人回頭看她有沒有跟上。
那漫天的雨幕中,就連燈籠的光亮都被黑夜吞沒,小小的人影更是沒有人瞧見。
領頭的宮人進殿來報:闔宮的洋花鍛都好好擺在庫房裏,沒有用開,隻有嘉昭儀娘娘的宮人曾經拿著洋花緞子去過針線房。
兩匹洋花緞子,做了一身純棉的比甲、一件家常褙子和十來個荷包。
宮人從懷裏掏出一紙花樣子,上麵描畫著荷包的模樣。
一番對比,果然和季庶人手裏的一樣。
針線房為了討好嘉昭儀,還特地在荷包背麵用金線繡了一朵極小的攢金海棠花,以呼應旖霞閣的海棠林子。
季庶人這個荷包上,也有這朵隱秘的海棠花。
荷包來自嘉昭儀,已經成了鐵定的事實。
婉妃嘴角噙著一縷淺笑,嘴角一彎,很快就消失不見。
一環套一環,任誰也不能素手拆開九連環。
更何況是跟腳不穩、心思稚嫩的方景頤呢。
方景頤早就料到了這個結果,她吸了一口涼氣,鎮定自若問道:“本宮托針線房做的這幾個荷包,一一賞賜了辦事得力的宮人,有些宮人還得了一雙荷包呢,倘若有的不慎掉落了、遺失了,被季庶人撿了去也未可知。”
“皇上,快遣人去問問那些宮人們,到底有沒有遺失物品”
姚念諳心中著急,連聲催促皇帝。
又一波宮人在雨幕中奔波來往。
熙華宮與暄妍樓隔得近,不過一盞茶的時間,幾個宮人就腳步匆匆的進來了。
在嘉昭儀身邊伺候的宮人沒有一個丟失了自己的荷包。
就連站在嘉昭儀身邊的大宮女冒綠也查過了,她那個洋花緞子荷包正好好的掛在身上。
殿內一時靜默起來,仿佛所有聲音都散入漫天細雨中,飄忽不見。
杜蘅蕪的聲音撕裂一片寂靜,像河水洶湧著漫過堤壩,有毀天滅地的怒氣。
“方景頤,枉我素日待你一片真心,你竟然背地裏有這樣的齷齪心思,想害死我的孩子,你怎麽這麽狠心啊”
她目眥欲裂,站起身來就要打方景頤。
皇帝忽抬手抓住她在空中亂舞的手臂,沉雷一般的聲音滾滾而起,
“朕親自審問季庶人”
他放下錯愕的杜蘅蕪,腰背一彎,眼神如刀子一般插入季庶人的身體,
“你說嘉昭儀收買你去謀害二皇子,你一個冷宮廢人,還有什麽值得人去收買的。倘若你真的害了二皇子,根本不可能活著從冷宮出來,別說嘉昭儀有意保你,就算是太後娘娘複生也庇佑不了你,你口中嘉昭儀的這個“回報”根本站不住跟腳”
季庶人聲稱自己與方景頤做了交易。
她幫方景頤害二皇子,方景頤就會幫她搬離冷宮。
然而問題的症結就在此處,這個交易根本就不能成立。
一旦季庶人動手害了二皇子,她隻有死路一條,漫天神佛都救不了她,更不用說是方景頤了。
把命都要搭上的一件事情,季庶人會心甘情願去做麽
兩相對比,還不如靜靜的在冷宮裏苟且偷生著。
季庶人的話從邏輯上就站不住腳。
方才一味跟著季庶人的話頭,引出金豆子來,又引出荷包來,一樁樁事情未免太過於巧合了。
這後宮裏的爭鬥,恰是朝堂爭鬥的縮影,一言一語,也不能小瞧了去。
皇帝自小見過的勾心鬥角多了,對於所有的巧合都抱有天然的警惕心。
季庶人舔了舔幹裂的嘴唇,露出一口黃黃的牙齒來,她歪著頭顱,滿臉冷笑,
“皇上天潢貴胄,何嚐知道為奴為婢的悲哀。奴婢自從進了長秋宮,幾乎不曾得一夜安寧,這六宮眾人恨不得將奴婢踩在腳下碾壓呢,您看看奴婢的手,您可別嫌髒了眼”
她膝行幾步,舉起一雙手來。
不少妃嬪皺眉捂嘴,嫌惡的別過了頭。
那雙手實在是下等人的手。
隨著季庶人的一抬手,還隱隱有一股渾濁的臭氣飄散開來,像是恭桶、殘羹冷炙、汗臭等各種味道混雜起來的惡臭。
方景頤屏住了呼吸,卻沒有移開頭顱。
季庶人的手上紅一塊白一塊,皮肉斑斑仿若魚鱗,紅的是剛生的嫩肉,白的是泡死的老皮。
那長長的指甲近乎染成了屎黃色,裏麵漚著些烏黑的泥土和雜質,讓人看得幾欲作嘔。
季庶人雙眼中已經漫出了淚水,她看著自己高舉在半空的一雙手,帶著哭腔喊道:“皇上您看見了麽,就是這麽讓人唯恐避之不及的一雙手,這就是奴婢的手啊”
淚水大而急,她的衣擺被漣漣打濕,她口氣一變,轉而又帶上了嘲諷的語氣:
“冷宮裏的日子不是給人過的,奴婢身份再低賤,可奴婢也是個人,也想留著腔子裏的那口氣。日子本來就那樣艱難,嘉昭儀向奴婢拋出了一隻手,說能把奴婢拉出這肮髒境地,就算豁上一條賤命,奴婢也得試一試啊”
她輕蔑一笑,又道:
“皇上您不知道吧,以前嘉昭儀剛入宮的時候,奴婢見她不通禮數,便好生教導了一番,沒想到好心好意,卻害得嘉昭儀大病一場,錯過了新人的侍寢她心裏一直恨著奴婢呢。奴婢若是答應了則好,還能留著證據將來告發她,奴婢若是當時就不答應,恐怕也見不到明日的太陽了。”
說完後,她長長的舒了一口氣,肩膀一塌,跌坐在地毯上,仿佛真的了無牽掛了。
方景頤垂眸聽了半晌,用茶水潤了潤嗓子,冷聲道:“季庶人自己心胸狹窄,以為本宮也是那促狹不饒人的性子麽本宮入宮之初,因是新人,絲毫不敢有行差踏錯,那日偶爾撞見你折辱李婕妤,你便順勢來拿本宮立威,言談間還侮辱本宮的先祖,本宮維護祖先,你便打了本宮一巴掌,還罰跪兩個時辰”
“本宮記得那日之事,一是因為你辱罵了先祖,二則提醒自己,日後要更加謹言慎行,不可窺探宮闈私密。至於報複你,善惡到頭終有報,皇上聖明,已經對你的惡行做出了處罰,本宮心服口服,早已經把你拋之腦後了。”
方景頤眼神一睨,滿臉的清正嚴明。
“既如此,那就傳李婕妤來當麵對峙吧,看看你們究竟有沒有這一段恩怨,或可追究出這段孽緣的濫觴之地來。”婉妃袖手於懷中,言語間十分關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