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章 圖窮匕見(二合一)
作者:枕流1      更新:2020-06-28 20:12      字數:4398
  皇帝和蒨充儀的身影逐漸消失在沂芳台長長的青石甬道上,隻有領頭太監那幾盞白紗大燈籠在夜風裏晃蕩。

  燭火一跳一跳,似乎被秋風吹得站都站不穩當了。

  不知怎得,方景頤的心裏也跟這明滅的燭火一般,沒有那麽安穩。

  良久,她收回視線,攏了攏身上的對襟蘭花褙子,夜深露重,幸好自己還讓冒綠帶了一件氅衣,如果還要在這裏等下去,等會兒就拿過來披上算了。

  杜蘅蕪一走,婉妃臉上的不寧終於消失,她自斟自飲喝了一小烏銀壺的燒酒,滾滾的燒酒入肚,把她冷了一晚上的身心都暖回來了。

  她心口舒坦,遂主動搭訕道:“嘉昭儀,你說那季庶人是怎麽了,今日竟然跟瘋了一樣”

  語線細長輕悠,仿佛有些微醺之意。

  方景頤不動聲色的把玩著手中的帕子,淡淡道:“或許吧,季庶人以前就張狂,想必進了冷宮那樣的性子也沒有磨平。”

  不管婉妃說什麽,她隻開口接著,絕不主動多說一句。

  這個人的意圖她還沒有摸透,不敢掉以輕心。

  倘若說多了,被抓住把柄,那就吃虧了。

  婉妃放下手中的蕉葉玉杯,將手浸入蘇葉湯中清洗幹淨,頗有興致道:“季庶人以前那麽欺負嘉昭儀,幾次針對折辱,嘉昭儀還記得麽”

  她一雙眼裏水波灩灩,似是月光下的玉液池,閃著粼粼的波光。

  此刻,這雙含情脈脈的眼睛,正眨也不眨的盯著方景頤看,似乎想從她臉上看出幾分憤怒來。

  但她沒有如願。

  方景頤清麗的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甚至眉頭也沒有皺起一分,隻眼神打了個轉,從那琉璃盞子裏的黃菊轉到了婉妃笑盈盈的臉上,開口道:“婉妃娘娘好記性,嬪妾都忘了的事情,娘娘還牢牢的記在心中,真不愧是有名的才女,有了這樣的好記性,什麽詩書禮儀記不得呢,羨煞嬪妾了。”

  她聲音通透又平靜,沒有一絲波瀾。

  婉妃抿著嘴笑了,那笑意極為緩慢,一雙眼看向殿外,烏黑沉沉的夜色裏,遠遠走來了一隊白紗大燈籠。

  燈籠飄呀飄的,終於走上了沂芳台的台階。

  皇上派遣的太監們從暄妍樓回來了。

  她等得心都疲乏了。

  “嘉昭儀莫打趣本宮,”婉妃理了理鬢發,又整了整衣襟,似乎迫不及待站起來了,“本宮也是多嘴,提那些糟心的往事做什麽,如今季庶人微末不足提了,嘉昭儀一句話就能要了她的命去”

  “婉妃娘娘慎言,您位份比嬪妾高,臉麵比嬪妾大,想必您連話都不用說出口,隻動動嘴皮子,就有人搶著幫忙要了她的命去”方景頤的笑裏亦帶了上了凜冽的鋒芒。

  “皇上請婉妃娘娘、嘉昭儀、段修容、妙貴姬幾位娘娘小主移步暄妍樓。”平仲穩重的聲音驀的響起。

  方景頤微微怔忡,卻見婉妃斂了笑容,已經舉步往外走去,似是早有準備。

  “娘娘,您請。”平仲眼瞼下垂,眉頭一挑,對著方景頤說道。

  他垂在身側的手滿滿轉成拳頭,隻剩一根食指微屈,正有意無意指向方景頤。

  方景頤捕捉到他的動作,頷首道:“有勞公公奔波一番。”

  平仲意有所指,看來今晚婉妃的籌劃就應在自己身上了。

  她展袖從座上站起,從容披上一襲藕荷色氅衣,帶著一行人前往玉液池畔的暄妍樓。

  水天相融,銀紗般的月光照出水麵的一池殘荷,偶有秋風過,便發出莖葉破裂的“刺啦”之聲,無端透著蕭條冷落之感。

  秋來百花肅殺,一池殘荷也將被寒氣吞沒。

  方景頤的腳步卻越來越堅定,好似腳下是雍和宮前的漢白玉丹陛,她步子穩重、意態端方,行雲流水般的踏上了暄妍樓正殿的台階。

  殿內並不安寂。

  皇帝端坐上首,隔著一盞茶是麵臉淚水正在哭訴什麽的杜蘅蕪。

  他間或點頭、間或搖頭,高聳的眉頭在臉上投下一片陰影,叫人瞧不清他的神色。

  中間一溜紫檀圈椅中,正跪著一個蓬頭垢麵的女人。

  她佝僂著身子跪在地毯上,後背的衣服已經有些破爛,隱約露出微黑的肌膚來。

  這肌膚雖並不瑩然如玉,但在室內也算是打眼的了。

  正是被人扭打著壓進來的季庶人。

  婉妃搶先跨進殿內,邁著碎步走到皇上另一側,柔聲問道:“皇上,這是怎麽了,季庶人已經認罪伏法了麽”

  皇帝抬起眼眸,濃重的眉眼裏一絲表情也沒有,仿佛把沉沉夜色全部吞入眼眸中,沉聲道:“季庶人胡亂攀咬宮中諸人,朕把你們叫來做個見證。”

  他抬眼看向方景頤,擺了擺手,示意她坐到身側來。

  婉妃剛要笑著落座,神情一僵,那笑容就停在了臉上,她不動聲色挪了挪腳步,一徑坐到旁邊的羅漢榻上。

  方景頤剛要落座,皇帝身邊的杜蘅蕪投來了恨恨的目光,仿若要將她吞入肚中。

  “皇上,季庶人攀咬什麽了”方景頤心中一涼,勉強維係著麵上的關切之意。

  那神情切切,眼眸清澈,不似作偽。

  他本來就是信她的呀。

  陳元昭緊抿的嘴角一鬆,眉頭也悄然散開,他看向堂下一眾落座的妃嬪,嚴肅道:“季庶人攀咬嘉昭儀,說正是受了嘉昭儀的收買和指使,她才敢從冷宮溜出來夜襲二皇子。”

  頓了頓,他又加重了聲線,神色嚴峻如黑雲壓城,“胡亂攀咬他人,自己的罪過反而不敢承認,此風不可長,朕叫你們前來,一為查清事實,二為此番訓誡,非親耳所聽、親眼所見,宮中流言俱不可信。”

  召集眾人,當眾審理季庶人,他要還方景頤一個清白之名。

  “嘩啦”一聲,卻是杜蘅蕪起身太猛,把桌上的鬥彩花卉酒杯掃到了地上,她跪在陳元昭麵前,涕泗橫流,哭求道:“皇上,季庶**亂宮人,妄圖殺害皇嗣,此為罪大惡極,她一麵之詞雖然不可信,但您總要讓她跟嘉昭儀當麵對質一番,倘若嘉昭儀沒有做下虧心事,想來是不怕出麵對質的;若是她真的真的想害了我的皇兒還請皇上能秉公處置啊”

  “皇上,嬪妾求您了”,杜蘅蕪伸手揪著陳元昭龍袍一角,哭哭啼啼的哀求著。

  其聲音之淒厲,神情之悲戚,叫見者無法不動容。

  即便陳元昭有心偏袒方景頤,也不得不伸手把她從地上拉起來,咳嗽了一聲開口道:“是非公道,自不能消弭於無形,地上涼,你且起來說話。”

  杜蘅蕪一雙眼躲在十樣錦帕子後麵,口中嗚咽著看向方景頤,“嘉昭儀,初入宮闈之時,你我本有姐妹之誼,如今怎麽忍心做出這種事情來你心中若有什麽嫉恨,隻管衝著我來,不要對著孩子撒氣啊”

  她又哭道:“你也是有孩子的人,自然知道做母親的艱辛,怎能這麽狠心呢”

  方景頤靜默不語。

  自進得殿內來,她端著一顆心,生怕性差踏錯。

  如今靜靜的聽了一盞茶的功夫,總算聽明白了今晚的局麵。

  季庶人聲稱是自己收買了她,所以她才跑出冷宮驚嚇二皇子

  皇上雖然不全然相信季庶人,但也不全然相信她方景頤,要不然,他怎麽默許了杜蘅蕪的詰問呢

  他也是存了懷疑之心的。

  方景頤手上的指甲被掙的雪白,她穩住心神,冷聲道:“蒨充儀,你著急二皇子安危這是人之常理,但也不能像季庶人一樣胡亂攀咬,把什麽髒事臭事都誣陷到本宮身上。你我之間,本情同姐妹,難道你不相信本宮反倒相信一個以往處處詰難你的季庶人”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杜蘅蕪要打感情牌,她也打蛇隨杆上。

  殿外淅淅瀝瀝,忽而傳來了一些雨聲。

  方景頤原先緊繃著心神聽人回話,並沒有聽見這雨聲,如今一穩定下來,秋雨瀟瀟聲入耳,心裏一番燥鬱也隨之熄滅。

  那雨飄飄搖搖、漫無所歸,隨著夜風穿堂入戶,吹得殿內燭火四搖,眾人的影子都如同鬼影一般森然。

  幾個小宮女輕手輕腳的關上了支摘窗和雕花大門,室內一時明火通亮。

  季庶人仍然跪在地毯上,口中隱約聽來一些謾罵髒話。

  坐在下首的蔣貴人,聽著聽著,臉色發白,不自覺把身子縮到了椅子內側。

  杜蘅蕪聽了方景頤的回話,心中冷笑幾聲,麵上還是那哀戚戚的表情,“嘉昭儀何必為難我,你既然有底氣,那就跟季庶人對質吧”

  季庶人如今瘋瘋癲癲的,嘴裏哪一句是真話、哪一句是胡話,恐怕她本人都分不清了。

  方景頤從座上起來,慢慢打量了季庶人一圈,才嚐試開口道:“季詩嬙,你可還認得本宮”

  季庶人一聽有人叫她的名字,下意識抬起頭來找尋。

  她一雙眼渾濁不堪,血絲密布,眼下烏黑一片,不知是勞累還是被人打了兩拳。

  視線逐漸聚焦,她看見了燈影下秀麗如蘭的方景頤。

  一身錦繡羅衣、雲鬢高環、氅衣華貴,端的是宮中寵妃的模樣。

  這樣的妃子,即便是在千夫所指的場麵,臉上仍然掛著從容得體的表情,一看就自有底氣在。

  不像她,如今竟然連一個尋常人的日子都過不得,隻有裝瘋賣傻才能活下去。

  風水輪流轉。

  以前方景頤曾經跪在自己膝下,現在自己又跪到她膝下討出一線生機了。

  季庶人心裏像打翻了調味料一樣複雜,一時間頭腦嗡嗡,竟然有了時移世易之感。

  繁華靡麗,過眼皆空。

  如今想來,都成一夢。

  身處富貴的時候,不知道富貴是什麽滋味,隻有失去了、再也不能得到了,居然才對富貴尊榮有了深深的體會。

  季庶人自嘲一笑,黑發打了結從頭頂垂下來,也無人能看見她唇角的弧度。

  良久,她嘶啞著嗓子開口了,聲音裏並沒有瘋癲之人的情緒高漲,反而是一種深沉的、岑寂的秋涼之意,“嘉昭儀,我自然不能忘了您,前幾日您還托人囑咐我,不要忘了中秋的約定呢”

  陳元昭皺緊了眉頭,一雙手把住圈椅的圍欄,動了動嘴唇,卻沒有吐出一個字來。

  方景頤冷笑一聲,動了動脖頸,問道:“那麽敢問,本宮和你這麽一個冷宮的庶人有什麽約定呢”

  季庶人的話裏,已經把她的位置安排的明明白白,那就是幕後凶手。

  “娘娘您早先托人說了,如果我能把二皇子除去,再不濟也得把他弄出病症來,隻要我辦到了,您就伸手把我從冷宮裏撈出去,貴人多往事,不過一月,您竟然都忘了麽”季詩嬙低垂著頭顱,聲音卻並不瑟縮。

  她一雙手絞在一起,暗暗撕去手指上的死皮。

  自從薛衣媚走了,給蔣貴人清洗恭桶就成了她一個人的事務。每日把手泡在糞水裏,漸漸的手就蒼白如蠟,一層皮子鼓了起來,像蟬蛻一樣,緩緩脫落。

  沾著臭味的老皮死了,新生的皮肉還要繼續在糞水裏生長。

  季庶人自己想一想,都覺得惡心不已。

  這哪是人啊,這分明就是蛆。

  長在糞水裏,死也在糞水裏。

  宮中下賤之人的命,還不如當年在邊關當農女適意。

  方景頤神思幽幽,一個多月前,正是她派遣知夏夜探冷宮、收服薛美人的時候。

  本以為無人知曉,沒想到竟然被季庶人看在了眼裏。

  一股寒意從腳底生起,方景頤的血液都凍得僵了一瞬,臉龐的紅暈逐漸褪去。

  她凝了凝心神,恍惚開口問道:“你口口聲聲說是本宮吩咐你、本宮提醒你,除了你一張嘴,你可還有什麽證據”

  “這樣無遮無攔、無憑無據的話,自然任由你說來說去,倘若你心存別的歹念,說不定還能把這個幕後之人說成是婉妃娘娘,說成段修容,說成是本宮呢反正隻是一張嘴的事兒”姚念諳再也聽不下去,冷哼一聲,嬌聲嗬斥。

  陳元昭微微頷首,表示讚同之意。

  季庶人雖然說話條理清晰,有模有樣的。但自始至終說的都是莫須有的“故事”,一概人證物證都沒有,可見是在胡編亂造。

  想到這裏,陳元昭神色一凜,隱隱有怒氣翻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