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三章 風聲鶴唳耶 (二合一)
作者:枕流1      更新:2020-06-28 20:12      字數:4423
  中元節一過,秋意就漫湧而來,花木蕭疏,唯有黃菊應時而開,紅楓颯颯作響,倒也有一番好景致。

  方景頤卻沒有賞景的心思,放過河燈後,心裏一塊大石落了地。

  還沒來得及輕鬆幾天,皇帝就下旨開始搬遷宮室。

  秋意漸濃,再耽擱下去就到了冬日,那時候天寒地凍的,搬遷就難了。

  方景頤遂領著宮人們收拾東西,又置辦新的物事,從東西十二宮外偏僻的旖霞閣,一徑搬到了離皇帝雍和宮最近的熙華宮。

  在東西十二宮裏,威儀端方有皇後的鳳儀宮,華麗軒昂有以前淑妃的長樂宮,清幽典雅有婉妃的明華宮這熙和宮無甚長處,不過庭院寬廣空闊,大開大合,沒有什麽彎彎繞繞,一年四季陽光最好。

  從熙華宮的二重小樓上往東看,正是玉液池的一帶水波,煙光茫茫,綠柳環繞,間或有白鷺戲水、宮人采蓮,此間景物一覽無遺。

  這就是熙華宮的好處,隻這二重小樓,就勝過平地殿宇了。

  扶在欄杆上遠眺,玉液池對麵就是杜蘅蕪的暄妍樓。

  一南一北,似兩座對立的寶塔。

  至於旖霞閣,皇帝見方景頤多有留戀,便吩咐宮人們時時打理,以後無需再安排其他妃嬪入住。

  一番折騰,中秋節悄然而至。

  皇後強撐著病體與婉妃、蒨充儀辦了個符合舊製的宮宴,一時眾人打扮的羅綺紋繡,金蓮鳳頭,熙熙攘攘的湧到玉液池中的沂芳台來。

  席間黃菊大如瓷毆,金銀荷葉瓣,紛紛擺在眾人的桌席之側。

  婉妃等人興致勃勃的跟皇帝談天說地,不外乎是些恭維天恩、歌功頌德的妙語。

  就連林貴人,今夜也即興跳了一個舞。

  紅衣翩躚,體態豐盈。

  皇上看的高興,賞了她正五品婉儀的位份。

  方景頤端坐在楠木條案旁,饒有興致的賞花,間或抬起眼皮關注一下皇帝等人。

  雖說宮裏總是宴無好宴,但每次擺放的花球實在是好看,開得淋漓盡致,讓人看了也歡喜。

  她輕啟朱唇,準備喚知夏等會兒也去內務府討兩盆擺到宮裏,卻聽姚念諳有些憤憤道:“宮宴真成了教坊司了,什麽人都能上來獻技。”

  她與林婉儀,正是針尖對麥芒,誰也不讓誰。

  若說這上風口的對家,那還是位份高、家世又貴的姚念諳,但她放不下心結,每日裏總要跟林婉儀比著來。

  見林婉儀正在給皇帝斟酒,她頓時心頭又起了火氣。

  “景頤,不行,本宮也要上去祝酒了。”

  她急匆匆的斟了一杯酒,放到金帶托盤裏,腳步生風的往前走。

  方景頤還沒來得及回話,眼前就隻飄蕩著她那英姿勃勃的背影,因笑道:“姚姐姐還是風風火火的,改不了這個性子。”

  姚念諳這個性格,活得也像這盛開的花,酣暢淋漓的熱鬧、快意,但美麗盡情的事物卻容易遭人嫉恨,輕易就被人摧折了。

  她搭眼一看,下首隔著五張楠木桌子,蔣貴人蔣泉茵正在辣手摧花呢,那大朵的黃菊被她一條一條的撕開,吹到風裏去。

  方景頤搖了搖頭,這麽個奇女子,每每有出格之舉,還總能在後宮裏安穩的活下去,也是一分能耐。

  薛美人舉著一盅酒過來,遮擋住了她的視線,笑盈盈道:“昭儀娘娘福壽安康。”

  “薛美人容色日盛,看來身體大好了”,方景頤緩聲道。

  薛衣媚膚色白皙,養去了塵埃裏一年的困苦,越發的明媚。

  “托昭儀娘娘的福,嬪妾銘記在心。”薛衣媚舉起酒盅,滿飲此杯。

  她多日見不到嘉昭儀了,心中難免驚慌,隻有見到她風輕雲淡的模樣,薛衣媚才覺得心安。

  這樣淡定從容的嘉昭儀,才能成為婉妃的對手。

  她雖然從冷宮裏出來了,也在皇上麵前重新掛上了名號,但不代表婉妃已經放過了她,不過是苟且偷生的活著。

  倘若要活得自在一些,隻能除去婉妃。

  薛衣媚眸光一閃,仿佛不經意的掃了婉妃一眼,見她神色不定,一雙手不停的摩挲著手腕上銀紅色的衣袖鑲邊,極緩慢卻沒有停滯。

  這是

  薛衣媚忽得記了起來,婉妃一籌劃事情,擔憂其進展如何時,便會做出這樣下意識的動作。

  今晚婉妃左顧右盼,神遊晚宴之外,是在想些什麽東西呢

  宴無好宴,這樣的道理薛衣媚也懂得。

  今晚有人大出風頭,也有人難逃算計,婉妃這次又鼓搗了什麽陰謀詭計

  念及此,薛衣媚心神一凝,捏緊了手中的酒盅,輕聲道:“昭儀娘娘,嬪妾看著婉妃娘娘似是麵色不虞,你瞧,是不是那樣呢”

  方景頤順著她視線看過去,婉妃的異動不算大,那手不停的摩挲衣袖,不過是個尋常人都有的小動作,不盯著看個一時半會兒的還真看不出來她眉宇間的不耐。

  難為薛美人了,歌喉好,眼神也好。

  到底跟了婉妃數年,對她的小動作都拿捏的準準的。

  她意味深長的看了薛衣媚一眼,聲音亦放得低低的,“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不知薛美人有沒有聽過這個典故。”

  她雖然也想知道婉妃的異常,但其態度不能屈居於薛美人之下,要不然就要被別人牽著鼻子走了。

  薛美人是難得馴服的野獸,骨子就有叛逆之心。

  日常之中沒有壓製,就會助長她的反意。

  果然,薛衣媚臉色緊張,眉頭往中間一夾,焦急了幾分,“娘娘信嬪妾,她這麽一有動作,晚宴肯定會有不妥,從無虛發過。”

  她實在是擔心,婉妃這籌謀說不定就是衝著她來的今晚,今晚她難逃一劫了麽

  額頭上冷汗涔涔,薛衣媚臉龐的血色一點一點褪去,語線中已經有了哀求,“娘娘,娘娘信嬪妾嬪妾以性命擔保”

  她艱難的吐出幾個字來。

  明知自己將要踏上死路,所有人都冷眼旁觀,無一人伸出援手。

  此時的她,終於明白了那年金常在的驚恐。

  夜風掠過湖麵,沂芳台的帷幔紛飛又落下,水波粼粼蕩開,似是低聲絮語。

  方景頤察覺到她的恐懼,不由得心神一凝,沉聲道:“你不必提著心神,長秋宮的夜色終究和外麵不一樣,這裏輕易凍不到你的”

  她輕輕拍了拍薛美人的肩膀,那顫顫巍巍的抖動也跟著傳到她手上來。

  薛美人瑟瑟道:“娘娘庇佑嬪妾肝腦塗地”

  好歹把話說完整了。

  殿前一番熙攘,原來皇後身體虛弱,熬不得冷風,準備回宮燕息了。

  皇帝恩準後,皇後便強笑著與眾人告別。

  李婕妤攙扶著皇後的胳膊,又殷勤替她披上披風,一路隨著宮女簇擁皇後回去。

  方景頤抿唇一笑,李婕妤對上她的視線,亦是微微頷首表示回應。

  自從給李婕妤指了救命的生路,她就已經暗暗投誠了。

  六宮眾人皆以為李婕妤的命是皇後救回來的,卻不知道她和嘉昭儀暗中的這段因果。

  現在的李婕妤,身在鳳儀宮,心在熙華宮矣。

  前一陣子,李婕妤偶爾發現皇後的病有了異常,明明每日吃著補身體的人參、肉桂、鱉殼、靈芝等名貴藥材,但氣血中虧,白晝常倦,分明就是每況愈下的境地。

  太醫院的兩個院判和一眾太醫們來了好幾次,開得藥方子斷斷不會出錯,怎得皇後的鳳體卻好不了呢

  李婕妤心中疑惑,悄悄撿了皇後的藥渣子,包在帕子裏送去了熙華宮。

  方景頤請傅太醫一番查看,原來裏麵被人摻了相克相衝的藥物,原來的藥性不知不覺都抵消了。

  皇後每日吃藥不過形同喝白水,無甚益處也無甚害處,病情得不到醫治,那身體怎麽會有起色呢

  李婕妤又暗中探查,終於發現了在皇後藥裏做手腳的人。

  這宮裏恨皇後的人不少,萬萬沒想到竟然是她

  知人知麵不知心。

  但細細一想,這人做出這種事情來也是情有可原,畢竟皇後也不是什麽仁慈和善的女人。

  方景頤心緒複雜,感慨一番,安撫著薛美人回原座位坐下。

  她拿了水晶盤子裏的一顆紅白軟籽大石榴,信手剝著,心裏卻在想薛美人說的話。

  婉妃的動靜,今晚應在哪一方呢

  倘若應在自己身上,應該是哪一方麵的疏漏被婉妃和杜蘅蕪逮著了

  百思不得其解。

  她索性拋卻雜念,一心一意剝起石榴來。

  軟澀的石榴皮一一揭開,石榴籽紅如瑪瑙,一顆一顆擠在果皮裏,鮮磊可喜。

  正當時,沂芳台內笙歌陣陣、嬉嬉笑笑,從那長長的青石板橋上跑來了一個宮女。

  她踉蹌著跨過沂芳台的門檻,連皇上的人影都沒看見,麵前隻有一眾飲酒談笑的妃嬪,她就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張嘴大喊:“皇上,娘娘,救救二皇子吧”

  這聲音尖銳,用了十成十的力氣,把殿內眾人的言笑晏晏都壓了下去。

  一時間沂芳台裏隻有晚風吹拂帷幔之聲,繚繞在眾人鬢發上、衣袖間,發出些微微涼的太息。

  教坊司的歌女們見有人跪在地上爬行著進來,連忙水袖輕收,喏喏的站到了兩旁。

  那宮女麵色慘白如霜,身上沾滿了草葉和塵土,就連鬢發裏都插著一根斷裂的木樨,看起來形容狼狽。

  杜蘅蕪眼睛一瞪,厲聲道:“白珠,發生什麽事情了”

  這個宮女正是她暄妍樓裏的人。

  白珠磕了一個響頭,淒聲道:“皇上,充儀娘娘,二皇子受了驚嚇,如今正啼哭不止呢。那季庶人不知怎得從冷宮裏跑了出來,嚇到了二皇子”

  她一番便哭邊訴,把事情原委說了出來。

  原來她現在是二皇子的貼身宮女,每日裏負責帶著二皇子玩耍遊樂,片刻都不能離身。

  這幾日秋色漸濃,草叢裏多了促織蟲鳴,湖麵上亦有蜻蜓掠水而飛,外間景物與春夏大不相同。

  二皇子今年剛剛一歲多,見了那促織和蜻蜓頗覺好奇,每日裏吵著要出去玩耍,白珠隻能每天帶著他出來逛一陣子。

  今晚上中秋月圓,木樨香味遠遠的飄到暄妍樓裏,二皇子聞到了又覺得好奇,吵著要出去,白珠便帶著幾個小宮女,抱著二皇子出來散步。

  剛走到那幾樹木樨附近,白珠派遣幾個小宮女去給二皇子剪一支子開得好的花下來,幾個小宮女領命前去。

  不料那黑黢黢的夜色裏鑽出一個張牙舞爪的人影來,這人影口中發出些嗚嗚呀呀聲,一下子把白珠撲倒在地。

  她懷裏的二皇子也被摔到草地上,小人發出了響亮的哭聲。

  白珠連忙從地上爬起來,大聲驚呼,把幾個小宮女都召了回來,她快步向前抱起二皇子,見他捂著屁股喊“痛痛”,連忙又是安慰又是垂詢,想要抱著他回宮就醫。

  好在傷的是屁股,若是磕到頭,那隱患就大了。

  那人影不知又從哪裏鑽出來,還要撲倒白珠。

  白珠身邊的小宮女們奮力去阻擋,把那披頭散發的人影使勁推倒在地。

  白珠定睛一看,原來竟是長秋宮裏的季庶人。

  季庶人躺在地上,一雙眼陰狠發紅,嘴裏不知在嘟嘟噥噥什麽,身上散發出濃重的臭味,儼然一個瘋婆子的模樣。

  白珠嚇得拔腿就跑,那幾個小宮女忙不迭跟上。季庶人見她們人多反而膽怯,竟也從地上跳起來,一路跑著謾罵。

  一直到了暄妍樓,把朱漆宮門“啪”的一聲緊緊闔死,又用木栓子把門別住,白珠才鬆了一口氣,把二皇子交給奶嬤嬤照看,又吩咐人請了太醫來,自己從角門出來,狂奔著前來沂芳台求救。

  那瘋瘋癲癲的季庶人沒走,還在那裏胡亂的捶打暄妍樓的宮門呢。

  白珠臉龐帶淚,說完後把身子埋在地上,以頭搶地,連連請罪,“都是奴婢沒有照看好二皇子”

  “禁聲”

  金龍寶座之上,皇帝眉頭緊擰,已經站了起來。

  “平仲,立刻調遣一隊金吾衛前往暄妍樓,務必把季庶人捉拿歸案,蒨充儀,你快隨朕去看看。”

  杜蘅蕪淚眼朦朧,哭泣著道:“多謝皇上隆恩,嬪妾和皇兒都要仰仗天恩才能得一息安寧。”

  她用衣袖抹去眼中淚水,秋風一卷,眼風竟如刀子,掃過沂芳台裏的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