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二章 河燈千盞訴衷情(二合一)
作者:
枕流1 更新:2020-06-28 20:12 字數:4576
方景頤擺手一笑,“本宮就不去湊那份熱鬧了,你們幾個倒是可以去看一看,親手送一盞河燈寄語先人,姑且緩解思鄉念親之情。”
知夏和冒綠點頭稱是。
自從入了宮,她們就再也沒有見過家人。
如今還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宮團聚呢
這偌大的碧瓦紅牆裏,無論再金碧輝煌,再富貴無匹,人人也都是寂寞悵悵,難有舒心。
“你們放燈的時候,記得幫本宮也放一盞去,挑個料子好、模樣也精細的放給金常在吧。”方景頤垂下眸子,緩緩言道。
如今她能做的,不過也是捧一盞荷燈推入水中,告訴金常在,那些害她的惡人們已經開始遭報應了。
淑妃已死,季庶人每日在刷著恭桶,婉妃害人的些許證據她都已經拿在手中,靜等一個合適的時機將其扳倒
那親手勒死金常在的安康大長公主,早就死在了昏暗不見天日的地牢裏。
善惡到頭終有報。
九泉之下的金常在聽了這些,想必也能安心了。
冒綠連聲答應著,“娘娘放心,去年您派遣奴婢悄悄放了一盞,今年就是您不說,奴婢還記得再去放一盞呢。”
去年七八月間,正是淑妃如日中天的時候,人人自危,西苑雖然照例放了河燈,卻沒有多少人有閑情去看。
有幾個偷偷在宮中祭祀祖先、懷念先人的宮女被淑妃的宮人發現,壓入慎刑司裏好一陣打罵,打的血肉模糊、神誌渙散,幾乎成了將死之人。
那幾個血淋淋的人被擔架抬出了內皇城,看的宮裏一幹人等心驚肉跳,從此更加謹慎言行,生怕落到個埋骨荒丘的下場。
今年沒了淑妃掣肘,內皇城裏的妃嬪、宮女們才大膽起來。
七月十五這一天的傍晚,前去西苑觀燈妃嬪香風陣陣、絡繹不絕。
西苑有一片極大的湖泊,喚作太液池,遠比內皇城禦花園裏的玉液池要大,其一路包環著內皇城的西側,形成一片長長的水帶。
這一帶湖水中駕著一座漢白玉圓孔橋,附近水草叢生,荷葉圓圓,有草木特有的芬芳在水汽涼風裏氤氳。
知夏和冒綠早早從內務府挑了幾盞紫竹、通草綢緞製成的河燈,一路挑著走上金海橋。
舉目四顧,長天空闊,一輪明月掛在橋頭,繁星點點如河中燈火。
太液池東側的垂柳下麵是烏壓壓的人影,笑語喧喧,被夜風和水汽一遞,顯得有幾分飄渺。
夜幕下的太液池水波粼粼,無數荷花燈點綴其中,隨著水流一路飄蕩,水麵輝煌如明星熒熒,天上人間似有相融之意。
知夏和冒綠憑欄看了好一會兒,準備把這盛景好好記在胸中,回去說給娘娘聽。
“玉宇仙宮,不外如是。”冒綠連連驚歎。
知夏在宮中待得年歲久,西苑放燈看過了好幾次,心頭隻留下一抹驚豔,笑道:“冒綠姐姐再多看幾年,就算是人間仙境,也習以為常了。”
冒綠小心的護著懷中的幾盞河燈,避開逐漸擁擠的人群,準備在太液池岸邊找一處放燈的好地方。
放燈可有講究,倘若放在水流湍急處,河燈薄弱之軀就會被撕碎了;倘若放在水流平緩之處,那河燈就像擱淺了的船隻,半天都動不了一步,等到天明就會被其他宮人們打撈去,白白費了一番心意。
不能看著河燈順水而去,胸中心意就沒有抒發出來。
知夏和冒綠在香風交織的人群裏穿來穿去,總算找到了一個合適的地方。
這地方盤踞著兩塊大石頭,卡在水流上岸之處,兩旁又有垂柳脈脈,怪不得沒有旁人發現。
掀開細密的柳樹枝條,兩人站到石頭上,將河燈輕輕放下,又從懷裏掏出火折子來。
知夏憋著嘴吹了吹,火折子重新燃起,她小心把河燈上的蠟燭扶正,一一點上。
冒綠蹲在水邊,將河燈一盞一盞推入水中。
秋水微涼,被素手一番,漣漪重重而開,像一大朵浸水的金絲菊。
水麵風來,那幾盞河燈被乍湧的秋風送著往遠處去。
有一盞河燈尤為富麗,其狀如佛祖坐下寶蓮,粉紅花瓣,綠葉托底,中間一根手指肚粗的明燭燃燒,那燈油之豐富,隻怕燃燒到天明也未嚐不可。
那是方景頤給金常在放的燈。
在粉綠相間的通草綢緞之間,還用金線繡著一個小字,“寂”,是金常在的名諱。
這個字一如她性格般安靜,卻又隱隱喻出她孤寂的命運。
打了一個旋兒,湖麵水波往東側拐去,冒綠和知夏二人視線被阻擋,便各自默念幾句祝詞,收起火折子,打道回府。
兩人路上遇到不少熟人,打趣幾句就匆匆離去,都不值得一提。
唯一驚奇的是,病弱的皇後娘娘竟也帶著幾個宮女出來放燈,好似是放給死去的大宮女意蘭的河燈,那河燈罩著個透明的琉璃罩子,隱約可見鑲著一圈的碧色寶石。
她們行蹤隱秘,仿佛不欲被人察覺,冒綠和知夏悄悄看了一眼,就轉身離開回稟給了方景頤。
皇後一行人走在昏暗的樹影下,有意遮擋身形,所以瞧見她們的人倒是少數。
人人都盯著滿湖的花燈看,誰有心思去瞧那黑黢黢的樹影。
就算瞧見了樹影,夜色沉沉,樹影搖動,中間多出些衣袂翻飛的人影也不足為奇。
皇宮的各個角落裏,**事多了去了。
有的事情,看上一眼就會斃命,這不是鬧著玩的。
皇後看著荷花燈緩緩飄走,與水麵上無數盞花燈匯合,共同沐浴在月華之中,才舒了一口氣,捂著胸口平複心情。
長久不出門走動,稍一走路就滿身疲乏。
腔子裏的一口氣也堵得慌。
她是真的老了。
自意蘭死後,她尚有一絲信念撐著,要殺了蕭寶瑩給意蘭報仇。
但蕭寶瑩自己殺死了自己,讓報仇的人無仇可報,就像一股子悶氣堵在胸中,再也找不到出氣之處。
這股悶氣漫無所歸,慢慢就與心肺交融,化成千絲萬縷,湧動在人的四肢百骸裏,叫人再也提不起精神頭來。
皇後深感於此。
沒了那份報仇的信念撐著,她的身體如同秋風掃蕩下的草野,見雨就衰,見日就枯每況愈下,無有好轉的趨勢。
更何況,鳳儀宮偌大的宮室空蕩蕩的,沒了大皇子見天的叫喚和撒嬌,她的心裏也空蕩蕩的。
什麽都沒有了。
她本想去段修容那裏把大皇子帶回來解悶,但素來敦厚的段修容居然拒絕了,還去皇上麵前給她上眼藥,說皇後娘娘身子不好需要靜養大皇子少年頑劣,恐怕會擾了娘娘清修。
明眼人打眼一看,就能看出皇後的衰敗來。
皇帝允了段修容的言辭。
皇後什麽都沒有了,又什麽都掙不來,每日枯坐在羅漢榻上,隻能念著經書過日子。
未知苦處,不信神佛。
這大陳後宮本來佛緣不深,先輩們也沒有信佛的傳統,但今年來信佛的妃嬪卻多了起來。
先是從天台山回來的襄妃,後是為子求安康的段修容,後又是排遣憂思的皇後參禪悟道的妃嬪一下子多起來了。
其中各有各的苦楚,不足為外人道,隻能求神拜佛,說與寬和的佛祖聽。
旁人聽了會嘲笑、會陷害,慈眉善目的佛祖聽了卻有另一番庇護。
冥冥之中,降下佛緣,真有這麽一天,也算是個盼頭。
要不然這漫長的日日夜夜,該怎麽過活呢
皇後麵色灰敗,她伸長脖頸,偏頭看著那華麗的荷花燈消失在夜色闌珊中,終於開口道:“回去罷,回去罷。”
這話既是說她要回宮,又催促著意蘭那冥冥中的神魂,快歸去吧,下輩子投個鍾鳴鼎食的簪纓貴家,好生的當個主子,把胸中丘壑盡皆化成閨中聰慧,再不要做個奴顏婢膝的婢女。
更不要再進皇宮來,成為黃土隴中的一副白骨。
她喃喃自語,盯著那對岸的繁華盛景好一通看。
那些燈影月華、人聲笑語,倒映在水中,也不過是另一番虛妄。
一行宮女提著幾個白紗鶴鹿同春大燈籠,簇擁著神思恍惚的皇後匆匆而去。
河燈幽幽而漂,岸邊水聲微微,人聲沸沸。
等到了太液池的下遊,遠離了熙攘的金海橋,這裏又是另一番天地。
水邊蘆葦菖蒲叢生,垂柳蘸水而生,蟲鳴聲聲,人煙笑語再無一點聲息。
薄薄的月色下,一燈如豆,掛在柳樹粗重的樹幹上,隱約能照出一個宮人單薄細弱的身影,她撐著一根長竹竿,獨自站在岸邊的大青石上,眺望著上遊的燈火煌煌。
上遊放燈放得快意,下遊撈燈就撈得累死。
這麽些河燈,全都流入下遊水道裏,過後都得堵死在太液池出水口裏。
因此內務府派遣了宮人前來打掃。
這個年紀大的老嬤嬤,無權無勢,也沒有什麽能耐,就被分派了這個無趣又辛勞的活計。
她彎著腰,從水麵裏挑出一盞又一盞的燈來,裏麵有宮人放的製式河燈,也有貴主子放的紗燈、羊角燈。
貴人放的燈也貴重,有的上麵纏著一圈夜明珠,也有的掛著瓔珞寶石,對於撈燈的宮人來說,可謂是一筆橫財。
這也講究運氣,那些貴重的燈如果能順水飄來倒是好,倘若中間被那些貪婪的宮人搶了先,或是被旋渦吞進湖泊裏,下遊撈燈的人就一無所得了。
辛苦半天,撈上一角金線銀線就知足了。
夜色如被研碎的墨,越發沉寂,已經到了三更天了,打更太監尖細的嗓音從宮巷裏傳出來,無端帶著巷陌深深的沉重。
老嬤嬤直起腰來,用手輕輕捶了錘腰板。
老了老了,不知還能在這宮裏待幾年。
聽說明年就要放一批人出去,那些有門路的已經想辦法往名單上擠了。
她無錢無權,空有一把年紀和一頭白發,上不了那此去海闊天空的出宮名單。
“唉”。
就連歎息都是輕輕的,連湖水邊蘆葦裏歇息的鷺鷥鳥兒、鴛鴦們都驚擾不動。
她還能做什麽呢
她以前也有過一段輝煌日子,親手接生下幾個皇子公主來,成為各宮娘娘的座上賓。歲月流轉,把人拋卻,她也沉在了光陰的河底,無人打撈得動她了
老嬤嬤捶完了腰背,又把竹竿支撐起來,準備再幹一會子活計,免得被總管們責罵。
忽然,她眼睛一亮,手上動作加快,極為小心的從水裏撈出一盞極大的琉璃罩子荷花燈來。
荷花燈通體透明,外邊用綠珠子圍成一片荷葉,不消細數,就有幾十來顆碧綠珠子。
老嬤嬤心中喜悅,忙不迭扔下竿子,撿起那荷花燈籠入懷中,用衣裙下擺擦幹上麵的水痕。
欣賞了一會兒,她手中用力,把琉璃罩子一把掰碎,隨手扔進河水中,碧綠珠子的金線一被扯斷,就像一場春雨一樣嘩啦嘩啦的四處滾落。
老嬤嬤趕忙蹲下身子,就著微弱的燈光和月光仔細尋找,約莫找了一刻鍾,她懷裏兜了三四十顆珠子,才心滿意足的站起來。
這珠子入手溫潤凝重,是上好的青玉料子,今天算是她發了一筆小財。
想到這裏,她神色難免黯然,在燈影夜色中,那張臉爬滿了皺紋,耷拉的像被風刮倒的酒旗子。
這些東西,往日的她何嚐看在眼裏,好東西、好物件捧到她跟前她都不心動。
她是太後和娘娘們跟前極得力的老嬤嬤,就算在皇後麵前也能得到一個繡墩坐,這是多大的臉麵,宮裏好多小主娘娘還沒有這個尊貴呢。
可惜啊,她被命運擺了一道,從而做下了一樁足以株連九族的糊塗事。
她愧對前半生的榮華富貴。
這一走神,那河水一遞,又送來一盞華美精細的荷花燈,水流湍急,一陣一陣湧上來,那荷花燈隻悠悠打轉,卻不飄蕩。
老嬤嬤回過神來,伸手勾上那盞被水草纏住的燈,打量一番,也算是難得的寶燈。
她吹滅中間的燭火,大手一呼,已經把粉色的綢緞花瓣撕碎,金線紛飛,露出一個字來。
“寂”,她情不自禁念叨了一下,眼中情緒重重翻湧上來。
她娘家有個女孩子,是她親妹妹的女兒,叫作金寂寂。
入宮不過一載,那孩子就化成了皇城的花泥。
這河燈和她去年撈上來的那盞燈一模一樣想來,這是有人在悼念這孩子呢。
看這河燈的模樣,應當是一個小有名分的主子放的,也不知是誰,在寂寂皇城裏,同她一樣,還在惦記著這可憐的女孩子。
老嬤嬤舉目欲往遠處看去,黑暗裏隻有一片明滅的燈火,寒煙籠住一湖秋水,潺潺來去,再也尋不到放燈人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