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 袖手旁觀計謀成(二合一)
作者:枕流1      更新:2020-06-28 20:12      字數:4446
  薛衣媚將證據用炭筆寫在那塊衣料上,趁著夜色深深、寂寥無人,將衣料塞在了窗外的牆縫裏。

  長秋宮無人修繕,宮殿外牆的石灰紛紛脫落,露出裏麵的大青磚來。

  建宮之初,牆磚縫隙之間都用米粥加了秘製粉子來黏合,天長日久,風一吹、雨一打,那粉子就化沒了。

  如今這個長秋宮,到處千瘡百孔,像一個長了無數孔洞的蓮蓬。

  薛衣媚塞好證據,又從地下捧起一把黃土,往手心裏吐了一口吐沫,借著這點濕潤把土壤黏在牆磚縫隙之間。

  堵住了那證據的影子,卻又不完全封死。

  反正來這裏聽牆角的隻有那一個人,旁人青天白日的從這裏走過,都等閑不會看一眼這窗欞旁的牆壁。

  她不擔心被別人拿走。

  等到晚間,那人再來,一手攀住這牆壁,一手撐在窗欞下,瞬間就能發現這裏多了什麽東西。

  做完這一切,她呼了口氣,倚在牆上看天。

  她的床榻在屋子最裏麵,曬不到太陽也看不到天。

  烏雲薄薄,遮住了清幽的月影,這天幕也黑暗下來。

  想來明日會下雨,那人可能不會前來了。

  她按捺住心底悸動,將手中的黃泥一點一點剔除。

  再忍一陣子,再忍一陣子,明天再去給蔣貴人刷一刷恭桶。

  日後,她定要尋個機會把蔣貴人推到茅坑裏去,讓她也試試滿身汙穢、洗都洗不幹淨的下場。

  次日果然下了一場秋雨,淅淅瀝瀝,雨意不大但卻涼寒。

  旖霞閣裏收起了夏衣,紛紛換上秋日衣裳。

  因為忙著清點庫房裏的各類綢緞和皮襖,知夏忙得不可開交,便沒有前去長秋宮聽牆角。

  薛衣媚急得夠嗆,黃泥快被秋雨打淨了,她又如法炮製,黏上了好些泥土,一天裏吐唾沫太多,嘴裏幹燥,長了好幾個燎泡。

  她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覺了。

  這一天一夜怎麽這麽漫長,漫長的沒有邊際、沒有盡頭,像永夜的黑暗。

  滿身的臭味纏著她,快要將她逼得窒息了。

  更不用說,如今天氣寒冷,她沒有棉衣棉被,骨頭縫裏都露著秋風森森

  旁邊宮室的虞美人又開始唱戲,幽幽道:“那書生,素昧平生,因何到此”

  不過一牆之隔,這聲音忽高忽低、忽輕忽重。

  薛衣媚用雙臂抱緊了自己的身子,她狠狠一閉眼,想拋去耳邊尖細詭異的戲腔。

  這是牡丹亭中杜麗娘初見柳夢梅的話。

  她以前在宮中教坊司學唱戲,這一段唱了千百遍。

  她第一次見到皇上,腦海裏浮現的也是這話,素昧平生因何到此。

  鼻翼微酸,薛衣媚想起過往種種繁華,竟如同黃粱一夢。

  那些繁華靡麗、金堂玉馬,她真的曾經擁有過麽

  這個討人厭的虞美人,每日唱來唱去,腦子壞了,嗓子卻不壞,總讓薛衣媚忍不住去聽,又忍不住去回憶。

  越是回憶,就越是痛苦。

  回憶裏華服加身、珠環翠繞,現實卻瘦骨嶙嶙,遍身汙穢。

  長久的對比著,一個人不死也瘋了。

  是日,太陽終於出來了。秋老虎的勁頭不小,灼熱的金光烤著大地,把長秋宮浸著雨的青石磚都烘得暖洋洋起來。

  知夏在夜色裏悄悄潛入,她發現牆邊鼓起一塊,用手指頭一點一點的把沾牆的黃泥摳了下來。

  因怕弄出動靜,她用手指頭輕輕的摳著,又把頭上簪子拿下來疏通泥塊。

  很快,那寫滿字跡的衣料就露了出來。

  知夏咧嘴,無聲的笑了。

  娘娘神機妙算,薛寶林果然受不住蔣貴人的折磨,這麽快就把誘餌拋出來了。

  說起來,讓薛寶林刷恭桶的主意還是她出的呢。

  早些年她剛剛入宮,得罪了管事的姑姑,也被吩咐著刷洗過恭桶。

  薛寶林刷的是蔣貴人這樣主子的恭桶,雖然騷臭但還不算太肮髒,而她那時候年幼,刷洗的確是宮裏那些老宮人們的恭桶,相比起主子來說,那恭桶本身就肮髒破爛,再被人一用,就更加汙濁破敗了。

  好幾次,她提著恭桶,沾了滿身的髒臭之物。

  知夏眉頭一皺,旋即又輕輕鬆開。

  那些苦日子都過去了,現在的她是旖霞閣昭儀娘娘的大宮女,誰人見了不尊稱一聲知夏姑姑,就是去雍和宮行走傳令,那些年紀老的太監們也對她客客氣氣的。

  她吃了那樣的苦楚,方知道如今體麵生活的可貴。

  薛寶林隻有狠狠跌落到塵埃裏去,才能意識到娘娘援手的可貴。

  踩著夜色燈影,知夏把證據交給了方景頤。

  方景頤就著一盞燭火,仔細看過一遍,讓冒綠放到了內室的紅漆折枝花卉紋箱籠裏。

  薛衣媚寫的那樣爽快,她自然也會給出一個對應的前程。

  她們之間的這次交易,本來就不對等。

  薛衣媚在下麵,仰著脖子看天;方景頤端坐蓮台,垂著眸子看地,地下芸芸眾生,不一定非要選個薛衣媚。

  因此,隻有薛衣媚表現出了足夠的誠意,她才會伸手將其拉上雲天來。

  這衣料雖小,消息卻多。

  婉妃吩咐薛衣媚做過的惡事很多,她挑揀了最主要的幾樣寫了上去。

  一是夥同淑妃一起害死懷孕的姬芳儀,順便把金常在推出去做了替死鬼;二是私自換了大公主的棉衣,栽贓給了管宮的淑妃;三是與蒨充儀合謀,讓李婕妤以性命為鉺陷害淑妃;四是暗地裏派遣宮人折磨過冷宮的淑妃

  別看薛衣媚已經身在冷宮,但婉妃的行事作風和人手秘密她都已經摸透了,有時候即便一無所知,順著幾縷痕跡也能揪出婉妃的身影來。

  她做久了婉妃手中的狗,對舊主人的氣息也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方景頤吹滅燭台燈火,對薛衣媚的“投誠”十分滿意。

  婉妃罪行的“饕餮盛宴”,果然也是冷菜熱菜齊全,一點都不比淑妃少。

  薛衣媚深陷冷宮,如今林貴人領著婉妃命令而去,恐怕她已經命不久矣了。

  從斷頭台上,劊子手的鍘刀下救出一個人頭來,生死不過一瞬,但對於個人而言卻是天翻地覆的大變化。

  薛衣媚被驅趕著去玉液池浣衣的那天早晨,她已經預感到了一些不祥,於是死死抱住廊柱不肯跟隨來人前去。

  這喚她的嬤嬤膀大腰圓,滿臉橫肉,分明不是內皇城裏的嬤嬤。

  這哪裏什麽嬤嬤,這是來要她命的劊子手。

  她沒了利用價值,手裏又握著那麽些把柄,婉妃就要她死。

  她偏不去死,她要等那人來救她。

  僵持了一上午,薛衣媚被推搡的鬢發散落,衣衫撕裂,終於等到了內皇城的傳旨。

  三皇子最近喜歡聽人唱童謠,旖霞閣的宮人們搜腸刮肚也不會幾首童謠,他急得哇哇大哭,隻有聽到昭儀唱童謠哄他才安靜下來。

  皇上心疼昭儀娘娘,便準備找李婕妤去給三皇子唱曲安神,但李婕妤嗓子已毀,讓她去唱歌那就更是嚇得三皇子睡不著覺了。皇上嫌棄的屏退了李婕妤,忽而想到了早已打入冷宮的薛衣媚,便吩咐雍和宮的小太監趕快去把薛寶林接過來唱曲子。

  薛衣媚聽到小太監的傳旨,恍然大悟,原來是嘉昭儀出手了。

  那人正是嘉昭儀派來的。

  嘉昭儀入宮那麽久,安安靜靜的一個人,不出彩也不明豔,沒想到就是這麽個隻存在於腦海印象裏的人,不聲不響的坐穩了後宮寵妃的位子。

  這份能忍的心性,讓她吃驚又佩服。

  她一身的狼狽,麵上全是髒兮兮的塵土,先在旖霞閣倒座房裏洗漱過,才跟著指路的宮女出來。

  但不得進內室,隻能隔著黃花梨槅扇給三皇子唱曲兒。

  一連來往了三四天,皇帝有時也過來,聽見她唱曲子,心中頗有懷念,便把她遷出了冷宮,搬到附近的玉梨軒住。又把她的位份升到了從六品美人,以示赦免罪過之意。

  薛美人堂而皇之的走出了長秋宮,讓六宮裏好一陣驚訝。

  尤其是瑰延宮的婉妃,她聞言氣得胸中鬱結,三天都沒吃下飯去。

  這麽大個活人落到嘉昭儀手裏,藏著無數的秘密和詭事,她的底相當於被人全掀了,她如何與杜蘅蕪聯手跟嘉昭儀鬥法

  氣煞人也。

  婉妃眼眸流轉,冷如霜雪,轉瞬間又生起八萬六千個害人的心思來。

  薛衣媚成了旖霞閣的常客,方景頤卻有意晾著她不見。

  直到薛衣媚再三向知夏等人垂問,言語間頗有殷勤之意,方景頤才遲遲的召見了她,亦不過是尋常的問候和安慰,倒叫薛衣媚摸不著頭腦。

  這雲淡風輕的架勢,看來嘉昭儀對她的投誠還不夠重視。

  萬一她丟棄了自己,那自己又要陷入婉妃的魔爪中去了。

  薛衣媚誠惶誠恐,每日來往間更加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漸漸收斂了鋒芒和銳氣,像是被剪去指甲的猛獸,匍匐著受人命令。

  日複一日的吊著心神,薛衣媚終於被馴服了,方景頤才敢用她做事。

  但明麵上,她對待薛衣媚仍然冷冷淡淡,後宮眾人看了倒也不明所以起來。

  嘉昭儀對薛美人,到底是有意相救還是無意伸手,分不清。

  實際上,雖收服了薛美人,方景頤卻並不多麽願意看到她。

  一看到她言笑晏晏的模樣,方景頤就不免想起無辜慘死的金常在。

  心裏不由的有些空落落的難受。

  承平七年的這個時候,金常在時常來找她,或是刺繡,或是讀書,一坐就是一個下午。

  兩人一盞清茶,一盤點心,這悠悠歲月就過去了。

  當時位卑言輕,眼睜睜看著金常在被人害死,如今轉頭去看,難免自責之心。

  倘若自己能察覺到薛美人的異常,倘若自己早一點洞察婉妃等人的謀算

  假設來假設去,有萬千條活路可選,但金常在走上的卻隻能是一條死路。

  婉妃、淑妃兩個劊子手的大刀一起一落,花一般的金常在香消玉殞就是定局。

  這後宮裏,就連皇後對上婉妃和淑妃都隻能折戟沉沙,還有誰可與之爭鋒。

  她那些假設和倘若,不過是螳臂當車的可笑荒唐行徑罷了。

  正想著想著,知夏端了一盤子的菠蘿蜜進來,甜滋滋的,滿室清香。

  “娘娘,中元節快到了,甜食房搶先給咱們送來了好些菠蘿蜜呢”

  冒綠正要點一支桂花香熏熏屋子,聞見這香味,遂把線香又收進了盒子裏,笑盈盈道:“娘娘在家愛吃果子,菠蘿蜜自然也不放過,來了宮裏三年,這還是第一次見到菠蘿蜜呢。”

  方景頤點點頭,惆悵道:“中元快到了,年年歲歲,憑吊亡人,到底還能留下一絲慰藉。”

  她信手撿了一個菠蘿蜜,拿在手裏把玩。

  蜜色的果肉下是一顆堅硬而大的果核,她咬了幾口,把果核扔到青瓷盤子裏。

  “留一盤子,其餘你們幾個分了吧。”

  再甜的果子也添不透心裏的傷痕。

  方景頤用帕子擦了擦嘴角,依舊有些悵悵:“過幾日西苑要做法事,放河燈,還有一番熱鬧。宮裏雖說不準私設靈堂,不準私自憑吊先人,但借著西苑放燈,總有人暗地裏悼念一番,這無人計較的。”

  冒綠把線香盒子塞進抽屜,碎步行來,“娘娘也準備去看看熱鬧麽”

  “本宮就不去了,人多眼雜,總有事端,留在這裏看著麟兒也好。左右在這旖霞閣住不了幾天了,本宮再留戀一陣子。”

  方景頤起身四顧,日光照進內室,淡淡的灰塵漂浮在半空裏,旖霞閣的一切都靜謐安好。

  這是她住了將近三年的地方。

  旖霞閣見證了她從七品才人到二品昭儀,還有了自己的孩兒,它像一個無聲的長輩,在為自己遮風擋雨。

  在她生孩子前,皇帝就覺得這裏太小,離雍和宮又太遠,總想著給她遷宮。東西十二宮人流複雜,她執意生完孩子再遷宮,如今皇上已經著人修繕好了一座宮殿,她就要奉旨搬遷了。

  心裏有些舍不得。

  一草一木,都生出了幾分感情。

  在熟悉的地方,人總是活得自在,如魚得水,一去了陌生的天地,不知將有幾多風雨湧麵而來,心裏空蕩蕩的也是常理。

  知夏打水過來淨手,聞言道:“娘娘,西苑放河燈可好看了,您不去未免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