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監身量小，腳步清淺，走的都是藤蘿橫生之徑。

  一簇一簇的紫藤蘿、淩霄花從牆頭簷下灑灑落落的垂落，遮住了一行人的身影和腳下雜草叢生的石子路。

  這小路隱蔽難走，非熟識之人不能尋見。

  兜兜轉轉的，她們很快就離開了東院。

  從濃綠的藤蘿裏露出一角藍汪汪的天和高聳的鍾鼓樓，看來是走到了第二重門龍虎門附近了。

  方景頤隱約記得，進來的時候看見龍虎門附近有幾個小院落，參天的槐樹冠從院牆裏伸出來，睥睨廟宇中的人群。

  這會子七拐八拐的，已經走到了古槐的陰影裏。

  老槐樹枝丫斜出，蓊鬱的樹枝上掛著數十個鳥籠，籠裏的鳥兒啁啾個不停。

  一時之間鳥聲、風聲、樹葉簌簌聲相雜作響，壓過了腳步聲和說話聲。

  小太監壓低了聲音，恭敬道：“姐姐自去吧，大人就在樹後麵等著呢，奴才會守在這裏，把這些貴人們送來的鳥兒一一放生了。”

  方景頤點點頭，懷著幾分忐忑，提著裙子走近老槐樹。

  冒綠則守在外麵盯著小太監行事。

  最近宮裏出的事都是莫名其妙的小太監所為，就算這小太監拿著方含光從不離身的玉佩，她們主仆二人也不得不謹慎。

  方景頤緩慢的轉過粗壯的樹幹，便看見一麵怪石嶙峋的假山，假山上爬滿了藤蘿，撲頭蓋臉的碧色和老槐樹濃鬱的枝葉一道，將這方天地遮掩的不透天光。

  此刻那上下一碧中正站著一個頎長的人影，他看見方景頤進來，臉上多出了幾分笑意，正是方含光無疑。

  方景頤放下裙角，踉蹌的跑了進來，“哥哥，真的是你，一年未見了……”

  方含光看著妹妹發紅的眼圈，唏噓道：“我出京前也不曾想到你會那麽快就入了宮……要不怎麽說也得留在家裏送你，妹妹這一年清減了不少……”

  他接了行人司的任務出京之時，正是承平六年的冬月末，並未想到妹妹那麽快就離了家，此生再難相見。

  這一次東嶽廟進香，他多番打點，又因對這小太監有過救命之恩，這才得以悄悄的看妹妹一眼。

  他離家前還粉團子一般的妹妹，此時一身青衣，竟也有了弱不勝衣之態，直叫他心中唏噓不已。

  方景頤用帕子按了按眼角，急切問道：“哥哥，父母雙親如何了？”

  “府中一切都好，二老身體安泰，妹妹無需擔心，你在宮中如何了？我聽得一言半語的，知道你晉了嬪位，卻不知道這風頭裏頭到底怎樣……”

  方含光拿出帕子擦幹淨一塊山石，讓妹妹坐了下來。

  “哥哥放心，我很好……皇上他也很好……”方景頤報喜不報憂，淑妃做的那些事情她心裏委屈，卻不能說給家裏聽，讓家裏也跟著擔憂。

  “你一切安康，那就再好不過了。不過……哥哥還是要說一句煞風景的話，等閑變卻故人心呐，你日後在宮裏，不管遇到什麽事情，切記要守住內心，莫失了心性，天威難測……”方含光忍不住出言提醒。

  人心易變，更何況是幽深難測的帝王心。

  希望妹妹不要耽於情愛之中。

  對於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這樣的話雖然殘忍，但卻是忠言良藥。

  方景頤知道哥哥想說什麽，她心緒複雜，一概點頭稱是。

  “最近這宮裏將有大動作，朝堂之上也會掀起一股風波，你在宮裏記得千萬要忍耐一些，不要和淑妃一黨對上。”方含光殷殷囑托，這些話他雖然在信裏說過，但唯恐妹妹低估了這動靜，遂苦口婆心的叮囑。

  方景頤疑竇叢生，小心翼翼的問，“哥哥，我都省得，隻是到底是何事呢，你說與我一點聽，我心裏就更清明了。”

  她隱隱約約有些猜測，但不敢確定。

  今日哥哥約她出來相見，想必重點就是為了這件事，她一點不敢疏忽。

  方含光猶豫片刻，他側頭看了看四周，鳥聲一陣高似一陣，滿樹的鳥兒扯著嗓子叫喚，料誰都聽不見這樹下的低語。

  他複輕聲道：“靖邊侯很快就要回京述職了，聖上有心收了兵權，若是你情我願最好，但唯恐有人貪戀權勢呐……”

  方景頤微微頷首，果然與她心中猜測相近。

  淑妃在後宮裏正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勢，想必是皇上正刻意抬舉靖邊侯一脈，為收回兵權做鋪墊。

  現在誰惹淑妃，就是在破壞皇帝收兵權的謀劃，結果想都不用想，皇上一定會站在淑妃那邊。

  她一顆心揪了起來，前一陣子蕩秋千一事，幸好自己沒有當時就發作出來，要不然也少不得心冷意冷一番。

  此刻大局為重，淑妃就是捧起來的一輪明月，螢火怎能與皓月爭輝？

  她明白是一碼事，失落又是另一碼事了。

  倘若為了大局為重，淑妃要害死她，皇上會站在哪邊呢？

  這樣的問題她根本不敢去想，卻總忍不住揣摩那一絲絲的可能。

  她一顆心反複的跌跌撞撞，飄到天上又落到地上。

  算了不想了，今日難得一見哥哥，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都通通往後排吧。

  方含光劍眉一蹙，就猜透了妹妹的心思。

  他說的“等閑變卻故人心”並非虛言，看看淑妃就知道了。

  淑妃的下場恐怕不會很好……

  這些話他現在還不能說給妹妹聽，因為一切都還沒有發生，一切都是未知的。

  命運如同一盤棋子，中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他動了其中的一顆，滿盤風雲都要變換，其餘的棋子還會不會那般變化，他也不能確定了。

  但他既窺得了這一線天機，就要攪動風雲，好好的護住妹妹，讓她在後宮裏稱心合意的活。

  神鬼不懼。

  外麵傳來了一聲貓叫，“喵……”，悠悠蕩蕩的，像斷了線的風箏飄蕩如這一方碧綠天地裏。

  這是小太監和方含光約定的暗號。

  時間到了，他得走了。

  他離開筵席時間過長，會被同僚們察覺端倪的。

  方景頤眼裏汪著一泡水，依依不舍的跟著小太監走了。

  方含光站立片刻，歎了一口氣，斂去臉上的悲戚，這才信步往外走去。

  老槐蓊鬱中走出來的青年如一竿筆挺的修竹，溫潤如玉，儼然一幅翩翩濁世佳公子的好容顏。

  這一幕叫鍾樓上的人看得淚盈於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