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宮裏過得風平浪靜。

  鳳儀宮裏卻過得風雨交加，因為皇後最信賴的大宮女意蘭病死了。

  她在禦茶膳房裏被淑懿妃安排的人折磨的油盡燈枯，縱使在鳳儀宮裏好生休養了一個月，也已經藥石無罔。

  她死得時候死死抓著皇後的手，讓皇後一定保重鳳體，下輩子意蘭還願意伺候皇後娘娘。

  她的話說的磕磕巴巴，有涎水順著嘴角流下來。

  皇後不斷的點頭又點頭。

  意蘭滿足的閉上了眼。

  良久，皇後坐在黃昏的內室裏，握著意蘭僵硬的手，久久不願鬆開。

  她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串一串的往下落。

  意蘭跟了她二十來年了。

  這個時間比她和父母親人相處的時間還要多。

  自入宮以來，那麽多陰謀詭計她都不懂，像個稻草人立在原地任人攻訐。

  一個皇後，看起來還不如淑妃體麵風光。

  意蘭一直陪著愁眉苦臉的她，盡心盡力的出謀劃策。

  這個鳳儀宮的大宮女，還偷偷的看起了兵書，煞有其事的跟她講什麽叫“笑裏藏刀”，什麽叫“釜底抽薪”，什麽叫“擒賊擒王”。

  當年大皇子陳行章出生，以她的膽量本不敢跟皇上提出來要親自教養，是意蘭一字一句的教她去皇上麵前哭訴。

  意蘭苦口婆心的跟她說，皇後沒有子嗣必須親自教養大皇子，有了大皇子在手中，就維係住了皇後的尊嚴，拿捏住了皇上的心。

  她說等娘娘有了自己的孩子，那時候大皇子就無所謂了，是還給段修容還是留在鳳儀宮裏，全憑娘娘心情。

  皇後這才揣著一顆忐忑的心哭求來了大皇子。

  當時的大皇子還是個稚齡小童，瞧見人就樂嗬嗬的笑，露出幾個小米牙來。

  他一進了華麗的鳳儀宮，就在乳娘懷裏東瞅瞅細看看，等到皇後親自抱他，他就伸長了小手要去抓她頭上垂下來的流蘇。

  嘴裏還含含糊糊的喊著“娘親”。

  皇後冷硬的心立刻化成了一團水波。

  她已經二十歲了，正是婦人最好的年華，若換成普通豪門勳貴之家的太太，此時也應該已有兩三個小兒女承歡膝下。

  但偏偏在深宮大院裏，她是皇後之尊，卻沒有生養過任何兒女，還不如一個婢女有福氣。

  現在看到了軟糯糯的大皇子，她心中深藏的母性情懷一下子被喚醒了，壓倒了那些盤根錯節的算計。

  她決定要好好的養大這個小孩子。

  不是規規矩矩的養大他，而是要盡心盡力的養大他。

  這縱然是算計得來的孩子，可也喚了她一聲娘親。

  那些時日她對大皇子確實是好。

  一字一句的教大皇子說話，說“爹爹”，說“祖母”，帶著大皇子去皇上和健在的太後麵前討賞賜；晚上親自搖著破浪鼓哼著小曲哄大皇子唱歌；白日裏忙完了宮務抽出時間帶大皇子去禦花園裏玩耍……她從不敢讓宮人們單獨帶著大皇子去外麵玩，生怕一不小心就把他的小命葬送了。

  大皇子作為皇上唯一的兒子，在萬眾矚目的同時更是危機四伏，是踩在懸崖上跳舞一般的險峻。

  皇後對他照顧的無微不至，比親娘段貴姬還要仔細。

  大皇子也親近她，一時不見了皇後就要癟著嘴巴哭泣。

  等見到皇後匆忙的出現，他才咧著嘴求抱抱。

  這樣親皇後，皇後對他可謂是愛若珍寶。

  意蘭跟在她身邊不斷的進言：娘娘您可當心了，大皇子不是您的親生兒子，生母段貴姬尚在，您無論怎麽對他好，等他長大了都要忌恨您的。這是養不熟的白眼狼，您何必這麽費心勞力？

  皇後一開始是不聽的。

  這麽胖嘟嘟軟糯糯的孩子，他這麽全心全意的信賴著本宮，接受的是本宮的教養，將來怎麽可能會忌恨本宮呢？

  意蘭恨鐵不成鋼的說：娘娘三思，孩子跟親娘親近還是跟養母親近呢，血緣裏的親厚是斬不斷的！

  她眯著一雙眼果斷道：娘娘若是下定了心思非要教養大皇子，那就把段貴姬殺了吧，讓大皇子永遠隻有一個活著的娘親，也隻能有您這麽一個娘親。

  皇後被她的話震得一陣恍惚：不行，段貴姬無辜，平日裏對本宮又十分溫順，本宮已經搶了她的兒子，怎麽還能要了她的命呢，那本宮豈不成了狼心狗肺的惡人！

  她下不去手。

  但段貴姬好幾次來請安，皇後都有些羞於見她，因為在皇後心底裏確實暗暗的存在著那個想法。

  意蘭正是看出了這個苗頭，才搶著替她答了出來。

  心裏想是一碼事兒，做成了又是另一碼事兒。

  皇後的心是溫吞吞的一鍋粥，筷子攪都攪不起風浪。

  但隨著時間流轉，皇後慢慢的變了。

  意蘭年年歲歲都吹得耳旁風，最後終於吹進了她的心裏。

  皇後本就不是什麽堅決果斷的人。

  一旦心裏重新認定了什麽理兒，她便瞧著原來的事物百般不順眼。

  大皇子長到四五歲上，那眉眼形容儼然是段貴姬的樣子。

  麵團子一樣的臉，黑葡萄一樣圓的眼睛，半塌著的鼻頭，活脫脫一個男版的小段貴姬。

  麵對這樣的大皇子，皇後有些生疏了。

  她一手養大的果然是別人的孩子。

  她可以阻攔段貴姬見大皇子，但斬斷不了這份血緣裏的親厚。

  於是她對大皇子越來越苛刻。

  有一天她借故打了大皇子一下，大皇子含著淚嘟囔：你不是我娘親，果然不疼我了，我娘親是延慶宮的段貴姬，我要去找她。

  這份親情的遮羞布終於被一把扯破了。

  看著大皇子跌跌撞撞的哭著跑出了大殿。

  他邊跑邊偷偷回頭看，但他的娘親卻沒有像往常一樣趕過來抱他。

  皇後心頭鈍鈍的疼，被他的話傷到了，但卻也感覺如釋重負。

  任何有意識的人都知道，這隻不過是一個小孩子受了人挑唆的童言童語，當不得真。

  但有意蘭的話在前，皇後心裏懷疑的種子已經變成了一顆參天大樹。

  她不再自欺欺人的幫別人養孩子了。

  她還養著大皇子，但已經變成了小貓小狗那種養法，高興了逗弄幾下，不高興了就置之不理。

  犯了錯幫著遮掩，但從不教養。

  隨他去吧……

  將來這個孩子長成什麽樣子，哪怕是棵歪脖子樹呢，也跟皇後沒了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