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趕忙丟下手中籠了一半的餃子，戴上鼠皮暖耳奔出門去。

  今日小主仁慈，冰天雪地的，叫宮人們都回屋暖和，不必非站在大冷天裏等吩咐。

  除了他們幾個在正堂與小主一起談笑，那幾個新來的粗使宮人也分了幾匣子點心堅果，回屋子裏圍著火爐聊天。

  因此大門口並無人看守，那門閂緊緊的，一時半會兒也拿不下來。

  方景頤用濕帕子擦了擦手，連忙披上架子上的銀狐皮撒花大氅，端著紫銅手爐在猩猩氈簾隴後張望。

  簾隴揭開一角，夜色和冷風就盡收眼底。

  卻見朱紅色的宮門“吱呀”一聲開了，倒灌進的冷風推得小小的李慶往後一倒，那夜色裏就顯出一個高大的人影來。

  合歡樹似的接不住這漫天的素雪，被冷風一吹，就撲落撲落的往下掉雪，像是蔣貴人養的鴿子們，一齊往地麵上墜落。

  方景頤覷著眼兒準備細看那人影，卻被這落雪遮擋了視線。

  等到合歡樹消停了，那人影也就離她還有十來步遠。

  他披著防雪的玉針蓑，隱約露出裏麵的古銅色紋錦鬥篷，腳步沉穩有力，一落地就是一個深深的雪坑。

  他身後跟著一個彎腰的人兒，打著一展四角形的玻璃絲宮燈，走的卻要艱難很多。

  等還有幾步遠了，方景頤一把撩開大紅色的猩猩氈簾子，快出走到廊下，

  “嬪妾見過皇上，皇上萬福金安。”

  原來這是皇帝陳元昭。

  冒雪前來的陳元昭放下兜帽，露出一張眉目濃重，棱角分明的臉來，他拉起方景頤的手臂，道：“進屋去吧，外麵天冷。”

  自從戰事平定，他也給自己放了年假，時不時的來後宮裏走走。

  上次看望了婉妃和公主……還有皇後，這次就來看看懷孕的蒨嬪。

  蒨嬪已近生產，行動不便，他便略坐了坐，關心了一下腹中胎兒，便披著蓑衣出來逛遊。

  雪夜提燈獨行，別有一番風味，讓他回想起在邊關度過的少年時代。

  那裏的雪花大如席，隨風滿地亂走，他也時常一個人，獨自站立在蒼茫雪域間，麵對著來自八荒四野的暴戾。

  這暴戾不隻來自北地邊關，還來自遙遠的都城盛京。

  走著走著，便到了偏僻的旖霞閣。

  不知這是他的腳領的路，還是他的心領的路。

  自從長樂宮金英會一別，大抵有兩個月不見方景頤了。

  她的眉眼身段，在他的心裏，也如同一張寫意的水墨畫，朦朧隔雲端。

  他目力絕佳，一進門就看到那大紅猩猩氈背後露出來的腦袋，那張臉在大紅燈籠下麵，愈發顯得清麗出塵，如同浮在水麵上的一朵蓮花。

  陳元昭已是在心裏慢慢的暖了。

  他不自覺揭開了兜帽，將臉沐浴在小雪之間，伸手一提，兩個人就進入了溫暖的室內。

  方景頤再想不到夜裏來的人竟然是陳元昭，但既然來了，也斷斷沒有攆出去的道理。

  在外人眼裏，她已經形同失寵，沒見禦茶膳房的宮人們也敢由著蔣貴人放肆麽。

  一碗小小的臘八粥，縱使蔣貴人全都端走了，她缺了，可皇後、淑懿妃、婉妃、段修容、蒨嬪照樣都不會缺。

  今日短了臘八粥，明日又短些節日方物，後日又短些宮人月例……

  不知哪一天，就會短了一條命去。

  這些東西，大概都是要維係在皇帝身上的。

  方景頤用力抓著陳元昭的大手，心思也熱忱忱的發燙。

  猩猩氈簾子一掀，陳元昭就看清了屋子裏的布置。

  正堂裏擺著一張低矮的黃花梨炕桌，上麵最吸人眼球的是幾十個白白胖胖的餃子，有的圓滾，有的長瘦，還有幾個既塌有扁，膏藥似的貼在金黃色的蓋簾上。

  其餘餡子盆、擀麵杖、勺子、案板等，都雜亂的擺放在炕桌的四角，顯然剛剛有人用過。

  怪不得旖霞閣開門這麽慢，原來都在屋裏包餃子呢。

  說起來，他也是第一次在宮裏見到有妃嬪聚眾包餃子。

  陳元昭已脫了蓑衣和鬥篷，隨手交給服侍的平仲，大笑道：“芳儀好興致，朕隻聽說雪天圍爐夜話，今日倒是見了圍爐包餃子。”

  “不知哪些是芳儀親手所捏？”

  方景頤聽這“捏”字，好似是瞧不起她的手藝，便用“捏泥巴”這樣的物事形容，遂噗嗤一笑，從蓋簾上挑了一個出來，單獨放到碟子裏，“皇上您瞧，這些最有福相的餃子便是嬪妾的手藝。”

  陳元昭一看，果然是有福相，圓滾滾胖乎乎的，活像個繈褓裏的嬰兒。

  他倒也不客氣，將袖子一挽，徑自挨著方景頤坐下，道：“芳儀手藝不錯，說來朕也有許久沒動過手，怕是生疏了，比不過你。”

  他用濕帕子擦了擦手，將一張餃子皮放到手心裏，熟稔的捏了起來。

  方景頤挨著他坐下，好奇道：“皇上也會包餃子？”

  陳元昭一個天潢貴胄，也會做這些被盛京簪纓世家嘲諷的“泥腿子”事情麽？

  陳元昭輕笑，聲音裏帶了些悠久的回憶，“朕年少時在邊關領兵，每逢臘月雪天，便有將士們在營帳裏聚眾包餃子，一來換換口味，二來將閑暇之時占用，免得將士們去賭博吃酒。”

  他在營帳中雖然是皇子之貴，也與將士打成一片，情同手足，這手藝就是那時候練出來的。

  “當時那將領還說，這是第一任統帥的規矩，因為統帥喜歡吃餃子，便一直延續了下來。將士們借此緩解思想之情，也並不反對。”

  方景頤眼珠子一轉，似是聯想到什麽，問道：“這第一任統帥倒是與嬪妾的曾祖父有些相似，祖父也愛在臘月裏喚齊了家人一起包餃子。”

  陳元昭沉吟道：“你曾祖父……是老溫寧伯？”

  片刻，他重重點了點頭，似是一下子確信了，大笑道：“朕想起來了，確實是老溫寧伯，他這吃餃子的習慣，不管是在邊關還是在盛京，永遠都改不了。”

  他出生的時候，老溫寧伯已經去世許久了，因此並沒有見過他，但這逸聞趣事卻聽了不少。

  特別是在邊關大營，人人都誇讚這第一任大帥坦率大度，有豪俠氣概。

  怪不得方芳儀如此散朗率真，原來是先祖遺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