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瀟瀟雨歇:威望
作者:雨闕      更新:2020-10-04 22:11      字數:4761
  李娃一怔,慢慢地走過來看著斷樓。她在這監牢中呆了許久,漸漸適應了這暗無天日的環境,借著一點微光人出了斷樓的輪廓,記起他是那個為了保護自己的愛人,不惜自戕雙目的人,訝道:“斷樓少俠嗎?那這位是……”

  完顏翎接過話頭道:“沒錯,我是完顏翎,嶽夫人,別來……”嘴唇動了動,卻看著李娃深陷的眼窩,那“無恙”兩個字始終說不出來。

  隗順見狀,膽子略大了一些,問道:“兩位,是嶽元帥的朋友嗎?”

  完顏翎點點頭,覺得鞋上微微濕熱,空氣中也帶著點甜香。低頭去看,隻見那木桶中流出來的是白色的米粥,旁邊還有兩小碟素菜,雖然米粒稀少,寡淡如水,但在這惡臭的監牢中,已經算是難得的飯食了。

  顯然,萬俟卨是不會有這般好心,隻能是隗順自己偷偷帶進來的。完顏翎見他驚魂未定的樣子,心中不由得有些愧疚,暗悔自己過於魯莽,便團團一揖道:“隗順大哥,小女子行事衝動,差點傷到你,在這裏給您賠不是了。”

  隗順連連擺手道:“哪裏哪裏,完顏姑娘,斷樓少俠,我也聽嶽夫人提到過兩位,雖是女真人,可卻是英雄豪傑。隗順是個沒本事的人,一不會武功,二不識大字,可咱分得清誰好誰壞,打心眼裏佩服嶽爺爺和嶽夫人。兩位是來救嶽元帥一家人出去的嗎?要是這樣的話,你們大膽去做,就是要我隗順的腦袋,也在所不惜!”

  斷樓聽隗順說他自己不懂武功,倒是有些意外,可側耳細聽他說話,確實沒有半點內功底子,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獄卒,可卻慷慨激昂,絕非偽裝。斷樓心中敬服,暗道:“這人既非江湖草莽,也沒沒讀過什麽詩書禮易,卻隻憑著一腔直勇,行英雄豪傑之事。單憑這一碗米粥,已經勝過不知多少自稱俠義之人了,若是大宋百姓都如此……”

  想著想著,斷樓心中忽然“咯噔”一下,惘然心想:“若是大宋百姓都如此,嶽飛自然不會含冤入獄,可隻怕我大金也早就慘遭覆滅了。”念到此處,忽然一片悵倦。他幫助大宋、救援嶽飛是為道義,可若要因此損害養育他的大金,他卻又難於取舍。

  完顏翎道:“當然,我們今天就是來救嶽元帥一家人出去的。”她平時總習慣直呼“嶽飛”之名,但此情此景,卻忍不住加上“嶽元帥”的尊稱。說著,完顏翎轉過頭去,想要在牢中找到嶽飛,卻見這一間牢房中隻有李娃一個人,對麵牢房中則坐著嶽雷、嶽霖兩兄弟,滿目戒懼地看著自己。完顏翎愕道:“嶽元帥呢?”

  李娃歎口氣道:“在裏麵,最裏麵的牢房。”完顏翎看向那條甬道,漆黑一片,不知通向何處,問道:“嶽夫人,你……一直沒有和嶽元帥見過麵嗎?”李娃目光黯然,輕輕點頭道:“隻在他每次受刑回來的時候見到,也說不上話。”說著,目光中淚水盈盈。

  完顏翎罵道:“萬俟卨這個狗賊,早晚把他也關在籠子裏,給他一身肥肉都勒出油來!”頭道:“圖魯,先把嶽夫人救出來吧。”斷樓恍惚一下,答應一聲,伸手捏住牢門上的鎖頭。這鎖以生鐵鑄造,但斷樓神力蓋世,把它扭斷是一點不難。可斷樓剛要用力,李娃卻按住了他的手,堅定地搖搖頭道:“斷樓少俠,切莫如此。”

  斷樓怔道:“為什麽?”李娃道:“鵬舉他,不會同意的。”鵬舉便是嶽飛的表字,夫妻間一向以字互稱。完顏翎想了想道:“也罷,嶽飛這個人太固執,總要先把他說動了才好。”隗順道:“兩位請隨我來。”向地上撿起燈籠,引著斷樓和完顏翎深入走進去。

  這一路兩邊也有不少牢籠,卻是空無一人。轉過兩個彎之後,又是一道鐵門,卻並不掛鎖,且還有一扇薄木片封起來的小窗。隗順道:“兩位,這密室裏麵有兩間牢房,嶽元帥關一間,嶽公子和張憲將軍關一間。”

  斷樓意外道:“萬俟卨連嶽夫人都要單獨關押,怎麽竟敢把他們關在一起?嶽元帥等人都武功卓絕,竟也不怕他們打出牢去。”完顏翎冷笑道:“這才是一條毒計呢!隻不過萬俟卨那個豬腦子是想不出來的,應該是秦檜或者張俊的主意。”

  斷樓略怔,但隨即也明白了。把嶽夫人隔來,是為了讓嶽飛心生怨懟。把他和嶽雲、張憲關在一起,又在鐵門上安一扇小窗,是為了偷聽他們的談話,好網羅罪名。不過,他們顯然是什麽有用的東西都沒聽到。

  斷樓雙臂運力,將鐵門推開,便聽到一個爽朗的笑聲道:“隗順大哥,今天的飯好早。”正是嶽雲。他轉頭看見斷樓,大為意外,驚愕道:“是你?”張憲則跳起來罵道:“狗賊,你們聯合奸臣陷害我們還不夠,還要親自來逞威風嗎?”他身形枯瘦,早已不複當年的魁梧將軍模樣,手腳上也掛著沉重的鐵鏈,行動卻似絲毫沒受到影響。

  斷樓正要解釋,便聽對麵牢房中傳出一個沉穩的聲音道:“張憲,不得無禮!”眾人不禁回頭,隻見嶽飛端坐其中,披頭散發,一身洗得看不出本來顏色的囚衣,沾著斑駁的紅色血跡。盡管身陷囹圄腐草,卻全無落魄之色。麵容清臒憔悴,雙目湛然若神,在從小窗照進來打得熹微狹光中,恍如仙人道祖,令人望而生敬。

  見到斷樓和完顏翎,嶽飛略一欠身,淡然道:“斷樓少俠,完顏公主,你們來了。”斷樓怔道:“怎麽,聽嶽元帥的意思,你早就知道我們要來?”嶽飛點點頭道:“幾天前在堂上對質時,我看見幾位在屋頂上。如果嶽飛所料不錯,兩位是想救嶽飛出去吧?”

  嶽雲和張憲聽了,都是既驚又喜。完顏翎道:“正是!嶽元帥,尊夫人在外麵也受了很多苦,瘦得都不成人樣了,還得了很厲害的病。你快點出去,帶著夫人孩子一起走吧。”斷樓接道:“是啊,出去之後,就做個普通江湖人家,不用再管朝廷的破事了。”

  其實李娃雖然受苦,但有隗順一直照顧,倒也沒完顏翎說的這般誇張。隗順聽了她這般描述,覺得奇怪,可也不敢插嘴。

  嶽飛眼神一動,沉默許久,終於緩緩開口道:“孝娥,我……我對不起你。”身子卻並不動彈。完顏翎急催促道:“快走啊!”嶽飛抬頭道:“煩請兩位出去之後轉告我夫人。我嶽飛不是個好丈夫,她跟了我,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嶽飛這輩子對不起她。來生若她不嫌棄,我便做一個目不識丁的農夫牧民,一定好好待她。”

  隗順道:“嶽元帥,這些話您還是親自跟夫人說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嶽飛搖搖頭,輕輕地、卻又堅定地道:“我不會走的。”

  “哐當”一聲,嶽雲重重地錘了一下牆麵,震得牢門嘩嘩作響:“爹,朝廷這麽待你,你為什麽還要死忠於狗皇帝?孩兒今日不管,一定要救您出去!”說著雙臂一掙,青筋暴露。眾人眼看著他手中的鐵鏈慢慢變長變細,似乎隨時都會崩斷。

  嶽飛道:“雲兒,停下。”嶽雲咬著牙,隻當沒聽見。嶽飛喝道:“為父一生精忠報國,你這樣做,是要陷為父於不忠不義。為子如此,又何談孝道?”

  嶽雲一呆,大哭道:“爹,孩兒不甘心啊!”跪倒在地,痛哭不止。

  “你……你這算什麽?”完顏翎忽然從牢門外伸出手,一下子揪住了嶽飛的衣領。隗順驚道:“姑娘別……”卻聽完顏翎顫抖道:“你說你兒子不孝,可你為了成全自己的名聲,就要害死自己的孩子和下屬,連累自己的妻子,你又配當一個父親、一個大哥、一個丈夫嗎?你的女兒……你的女兒都死了啊,你都眼睜睜地看著?你是不是個男人!”

  “安娘……”聽到女兒的名字,這個鐵骨錚錚的漢子忽然流下了眼淚。他想起自己少小離家,原配妻子劉氏丟下兩個孩子改嫁。當安娘躲在哥哥後麵,怯生生地看著自己的時候,連一聲爹都不敢叫。而這些年,他戎馬倥傯,忽略了家人。他文武兼備,當朝辯論時辭色鋒利不遜言官儒生,上書陳詞又慷慨激昂、滔滔不絕。可是麵對女兒,他有滿懷疼愛,卻又變得拙於言辭,不知該如何表達……往事如煙,十幾年的歲月,一下子都湧上了心頭。

  嶽飛忍不住,仰天長嘯,如悲如憤。可是最終,他卻慢慢停了下來,隻是說出了這麽幾個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闔目淚幹,不再開口。

  眾人不甘心,繼續苦口婆心地勸說,嶽飛始終不為所動。忽然斷樓站直身子,環顧四周道:“什麽喧嘩聲?”完顏翎道:“不就是丐幫的弟子在門口嗎?有什麽奇怪?”斷樓卻堅決地搖搖頭。他練成道化無極功,耳目通透,聽力遠強於旁人:“好像是馬蹄聲?”

  完顏翎驚道:“難道是禁軍出動了?”正當這時,忽然一個人跑了進來,卻是莫尋梅,急道:“嶽元帥,你的那些舊部,牛皋將軍、董先將軍他們,帶兵在城外,正在替你喊冤呢!城裏有些駐軍也動了起來,和百姓一起向宮門去了。”

  嶽飛驚道:“什麽?”張憲喜道:“這下好了,看皇上還敢不敢關著大哥!”莫尋梅皺皺眉頭,低聲道:“可這樣一來,無異於逼宮造反,那可……”

  隗順嚇了一跳,害怕道:“嶽元帥,你可是大忠臣,不能……不能造反啊!”完顏翎眉頭一揚道:“就造他皇帝老兒的反了!怎樣?”斷樓和莫尋梅卻眉頭緊鎖。

  忽然,“嗤拉”一聲,嶽飛從囚衣上撕下一塊布條,咬破手指,在上麵寫了幾個字。斷樓吃驚道:“嶽大哥,你這是……”嶽飛將布條交給斷樓道:“斷樓兄弟,你若真想幫我,就把這張布條拿過去,交給牛皋他們。”

  斷樓低頭一看,悵然歎道:“果然,定要如此嗎?”嶽飛堅定地點點頭。

  完顏翎一把扯過布條,看過之後,咬著牙道:“廢物,我們真不該來救你!”說著轉身飛奔出去,斷樓緊隨其後。莫尋梅看著嶽飛,既敬佩,又失落,正要跟隨離開,卻被嶽飛叫住道:“莫統製,嶽飛這裏有一樣東西,想請莫統製代為保管……”

  此時,在宮城中,趙構正在大殿上走來走去,怒氣衝衝,嘴裏不斷地咒罵著,旁邊一群黃門官、太監、宮女都匍匐跪著,戰戰兢兢,不敢出聲。又有兩個黃門官跑進來,齊齊跪下道:“稟皇上,城門口又聚了一大群百姓,說……說要闖進宮來!

  “嘩啦”一聲,趙構狂怒地一揮手,將桌上的琉璃碗摔得粉碎,大罵道:“刁民!都是一群刁民!你們到底是朕的子民,還是他嶽飛的子民!朕要把你們都殺了,都殺了!禁軍在幹什麽?巡防營在哪?”另外一個黃門官壯著膽子,低聲道:“稟陛下,周大統領正在城門口攔住嶽飛的部屬。小的找不到莫統製,巡防營也不……不肯前去阻攔……”

  趙構呆住了,他一下子癱坐在龍椅上,忽然哈哈大笑,用手指著下麵道:“反了,你們都反了!好你個嶽飛,你都被朕關在大牢裏了,什麽都說不了,什麽都做不了,居然還能號令這天下的兵馬,連朕的巡防營都不聽朕的話了。你這般狂妄,朕怎能不殺了你!”

  他就這樣罵著,越罵越狠,越罵越激動。可是,趙構卻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害怕,他感到有一股力量,比金兵的鐵蹄還強大,能夠輕易把自己從這龍椅上掀下去,踩在腳底下,成為一個什麽都不是的凡人,隻能像蟲豸一樣,吃著泥土活著。

  叫喊聲越來越響,越來越近,趙構下意識地抓起了桌上的玉璽,似乎害怕有誰會將它搶去,大喊道:“朕不怕你們!朕……朕是真龍天子,朕有玉璽,朕可以下聖旨,朕……”

  忽然,喧嘩聲一下子停了下來,變得鴉雀無聲。趙構驚惶道:“怎……怎麽了?”周淳義急匆匆地從門外跑了進來,眉開眼笑道:“皇上,沒事了。城裏的散了,城外的也退了。為了顯示皇恩浩蕩,微臣鬥膽妄斷,沒有責罰他們,隻讓他們寫張請罪折子上來就行了。微臣自作主張,請皇上降罪責罰!”

  趙構大喜,幾乎是踉蹌著走到周淳義麵前,拍著他的肩膀道:“降什麽罪,你做得好啊!果然英雄無敵,不枉朕封你這雙手為護龍神拳!”

  周淳義道:“回陛下,微臣不敢居功。此事是那個叫斷樓的金國使臣,拿了一張嶽飛寫的血書,才把他們勸退的。”說著,從懷裏將血書取了出來。

  趙構一怔,下意識地向後退了兩步,深吸一口氣,這才接過來。隻見粗糙的布條上,隻寫著簡單的四行字:嶽家軍令,忠君護國,爾等退去,不可造次!

  趙構吐出一口氣,緩緩點頭道:“好,這就好。”正想笑兩下,卻一下子僵住了,全身冷汗直冒,幾乎浸濕了龍袍。此時,有黃門官稟告:“陛下,丞相大人求見。”趙構點點頭,揮揮手道:“讓他等一會兒,朕一會兒召見。”

  得月閣上,斷樓看著下麵,人群如潮水般退去。這其中,有兵卒,又百姓,有乞丐,一個個都垂頭喪氣,卻井然有序,無人說話,也無人趁機為亂。斷樓歎道:“好厲害!”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