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欲要和談:民心
作者:雨闕      更新:2020-10-04 22:11      字數:4362
  斷樓聽了,輕笑著捉住完顏翎的手,戲謔道:“怎麽,你終於開悟了,也要去當小道姑了嗎?”完顏翎白了他一眼,歎口氣道:“我是說前天晚上和嶽飛的談話。這兩天我總是想,越想越覺得,以往自己對兩國戰和的考慮,總歸是太淺薄了。”

  斷樓點點頭道:“是啊,咱們兩個湊成一對淺薄,當真是天造地設呢?”在完顏翎臉上一吻,便想擁她入懷。他們早已嚴令,任何人不經允準不得入內,因此也不怕被誰撞見。

  完顏翎心中一蕩,卻蹙眉推開斷樓道:“別鬧,我同你說正經的事情呢。”斷樓隻好悻悻作罷,道:“那好,你說吧。”起身為完顏翎倒碗清茶。

  其實,斷樓聰明絕頂,焉能聽不出完顏翎是在認真思慮?隻是他素來不喜歡思考這些煩憂的問題,也就佯裝不知了。完顏翎道:“從生下來之後,我就跟著父皇四處打仗,總覺得遼兵可惡,該打該殺。後來,又和你一起走了這許多地方,覺得宋人好可憐,不該打他們。那個時候,我就隻就覺得打仗是一件壞事,也沒什麽煩惱,也沒什麽疑慮。”

  見完顏翎目色感傷,斷樓問道:“後來呢?”完顏翎道:“後來,咱們一起到了白虎莊,聽了錢師伯的話,我才明白。原來許多人並不喜歡說遼人、金人、宋人、西夏人、大理人、波斯人,而喜歡說契丹人、女真人、漢人、黨項人、擺夷人和色目人。可是咱們女真人哪有那麽多,軍中十個倒有五六個漢人。還有那宋軍中,更有許多是黎人、越人,尤其能征善戰。兩國打仗,怎麽就成了異族之爭了呢?”

  斷樓摟著完顏翎的肩膀,柔聲安撫道:“不過是那些別有用心之人挑撥教唆而已,翎兒你又何必如此傷神?”心中卻暗暗自責道:“翎兒有這般煩惱,我卻從未問過,甚至也沒發現過,這丈夫當真是太不稱職了。”

  完顏翎點點頭,續道:“是啊,可那時候我想不明白,也就不再想了。直到半年前,我聽見冷師父和那些蠢材掌門們辯論,總算大略想通了這件事情。其實百姓之間哪有什麽誰看不起誰、誰恨誰?當年咱們女真人、漢人、蒙古人都住在一起,不也是其樂融融的?偏偏那些皇帝老兒們,自己想要打仗,可又不好意思直說,便要編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你說要驅除番狗,我說要殺盡漢豬,這仗便可以打了。冷師父說得對,不管中原還是西域外邦,平時三腳踹不出個屁來的人,一說到要排除異己,就興奮得嗷嗷叫,比瘋狗還要精神!”

  斷樓歎道:“人天性如此,強改不得。不過你既然已經明白了這一點,那還有什麽可煩惱的呢?”完顏翎道:“還不是怪你!”斷樓一愣道:“怪我?”

  完顏翎道:“是啊,本來我都覺得,打仗乃是世上最無聊的事情。可那天你非要和嶽飛說什麽撤軍的事,讓人家講得啞口無言,我也聽懵了。”

  斷樓黯然道:“是啊,那天是我考慮不周。”心想道:“民間不許私刑報複,是因為有官府管束。可一國被另一國欺負了,卻去找誰主持公道?難不成大金和大宋打仗,再去把蒙古請來?那無非是三撥人一起打仗而已。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完顏翎搖搖頭道:“不,你說得很對。其實若隻是嶽飛的話,我也不至於煩惱太多。當時咱們大金欺負大宋,現在咱們不行了,卻去指責人家興兵禍民,確實太不妥當。倒是你最後問他的那兩個問題,讓我想到現在,終究都弄不明白。”

  斷樓歎道:“湯武革命,誅滅無道,自古頌之。可一國之內亂,卻由別國去打理,似乎又太過別扭。君子愛民,以天下蒼生為己任,可要替別國的子民去抵抗自家的軍隊,又當真是忠義難兩全了。”

  完顏翎見斷樓搖頭晃腦,連說話也有了些之乎者也的味道,噗嗤一笑,伸手捏住斷樓的嘴道:“好了好了老學究,你又來了!”斷樓拿住她的手腕,也笑道:“我再老學究,也還是不如你。那天晚上,你就一句‘天下沒有皇帝才好’,便勝過老學究的十本廢話。還是太師父說得對,翎兒翎兒,果真是天下最機靈的人。”

  完顏翎微笑道:“名字管什麽用?嶽飛叫‘飛’,他當真會飛嗎?照這麽說,若天下人都取個‘仁’‘善’的名字,便都成了大大的好人了?嘻嘻,不過倒也有靈驗的,你叫圖魯,從小便是一個傻傻的憨漢子,當真要被我這個機靈鬼拿捏得死死的呢!”斷樓瞠目結舌,不知該反對還是該讚同。完顏翎一笑,轉過話頭,不再談論此事了。

  大軍原地休整,四處采購糧食、藥材,整頓人馬、救治傷病。那些出去置辦軍需的人,每個都被“兀術”親自下令叮囑,絕對不能強搶民財、欺侮百姓。

  元帥之令,這些軍需官不敢陽奉陰違,隻好遵命。一開始的時候,這幫家夥還老大不樂意,覺得既然能直接搶來,何必浪費錢帛?

  但日子久了,他們漸漸發現,附近村鎮的百姓不再害怕自己,見麵時總有笑模樣,有熱心的大爺大娘還會請他們到家裏坐坐,並送點集市上買不到的自己做的小吃,讓他們感到又意外、又溫暖。後來,他們也習慣了時不時去串串門,幫鄉親們找找走失的雞鴨、分開打架的黃牛。這種感覺,是他們之前從未體會過的。

  這世上,誰不喜歡一團和氣、受人愛戴呢?漸漸的,金軍和當地的百姓相處熟了。以至於後來完顏亮清點軍餉,想帶兵去搶點糧草銀錢,竟沒有一個人肯附和他。惹得完顏亮暴跳如雷,自己在營中罵罵咧咧地轉了半天,也沒誰搭理他。

  一個多月後,韓常等其他幾路軍馬也陸續到齊。斷樓清點兵馬,各軍死傷都十分慘重,心中十分不是滋味,便下令即刻班師回朝。此時江北地方已盡歸大金統治,各地官府建製基本齊備。大軍一路暢行無阻,經渤海乘船,不到兩個月便回到了上京。

  完顏翎早就寫好了一份折子,直接塞給兀術,讓他在朝上回奏。完顏亶看了之後,不但沒有責怪兀術兵敗,反而讚賞他行事果斷,使東路淮安軍在四路大軍中傷亡最小。更嘉獎他回軍途中秋毫無犯、安撫民心,果真國之棟梁,這丞相之位,他還得繼續當下去。

  最後,完顏亶還順便表揚了一下兀術的奏折,說是字體俊秀、行文工整,可是最近偷偷讀書了?兀術也不知道他在說什麽,隻能連連自謙點頭。恨得完顏亮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他剛被完顏亶臭罵了一頓,說他身為監軍,竟敢擅自調度兵馬,真是膽大妄為。可這明明是完顏亶之前暗中授意的,讓他好不鬱悶。

  兀術糊裏糊塗地回到家中,斷樓和完顏翎正在等候。聽了朝堂之事,完顏翎拍手笑道:“那真是恭喜四哥,現在你這丞相的位子可算坐穩了。你以後隻管踏踏實實地幹,也不用再想著怎麽辭職了。”

  兀術點點頭,憂慮道:“這我倒明白,可皇上的脈,我卻還有些把不準。他對我和完顏亮那小子,都是忽冷忽熱,一時捧一個,不知在搞些什麽名堂。”

  斷樓道:“權臣相爭,皇帝才可高枕無憂嘛!”兀術一愣,若有所思。

  完顏翎道:“正是如此。咱們這個皇帝啊,雖然是嫡長孫,可五哥早死,他自幼養在斡本大哥身邊,別的沒學會,這番揣摩人心、相互製衡的法子倒是都學去了。這可也難怪,斡本大哥是庶長子,若不處處小心翼翼,隻怕也難能不被猜忌了。”完顏亶的父親完顏宗峻,乃是阿骨打嫡長子,可惜早年病亡,完顏亶便由宗幹撫養長大。

  兀術沉吟許久,歎道:“朝堂製衡,本也算是帝王之術。可光憑著這種東西,終究難成一代聖君啊。”完顏翎冷笑道:“四哥,你是好心,可有人就不一定希望皇上成為聖君呢?”兀術沉吟道:“你是說完顏亮?不能吧,他們畢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想來……”完顏翎道:“從小一起長大,到底也不是親兄弟。再說就算是親兄弟又怎樣?那當年大宋的開國皇帝趙匡胤,不照樣是被自己的弟弟殺了?滿朝文武沒有一個說話的。”

  兀術愁眉不展,斷樓道:“四哥,你也別多心。隻要有你在,完顏亮興不起什麽大風大浪來。他要是想玩陰損的,不是還有我和翎兒嗎?”兀術眉頭舒展,笑道:“世道真是變了,當年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欺負翎兒,我把你狠狠地揍了一頓。現在不但把妹妹貼給了你,還要你來護著我。”三人想到少年之事,都是相顧莞爾。

  兄妹三人隨意談天,不久便又提起了嶽飛。聽到嶽飛對自己的評價,兀術既感且歎。又聽完顏翎說到嶽飛對兩國戰和的看法,麵帶憂慮道:“若是如此,可就難了。”斷樓和完顏翎知道時局難測,也就轉而說些別的,心中卻難免有些自己的想法。

  自此之後,朝政倒也算平順。完顏翎偶爾向兀術打聽,得知完顏亶將死去的宋徽宗追封為天水郡王,將在押的宋欽宗封為天水郡公。改去了原來“昏德公”和“重昏侯”的蔑稱,似乎有向宋廷示好求和之意。完顏翎回去說給斷樓聽,兩人都頗感欣慰,但又覺得以嶽飛等宋將的個性,決然不會就此罷手,便更添憂慮。

  轉眼間,又是幾個月過去。對於斷樓和完顏翎來說,七**這三個月份,可算是一年中最壞的時候。因為蕭乘川的忌日、義父唐括胡哲的忌日、凝煙的忌日和完顏阿骨打的忌日,便正好都趕在了這段日子。兩人舊喪未過,又服新喪,實在是難熬。而雲華也杳無音信,斷樓思念母親,更添幾分鬱悶牽掛。

  好不容易,到了十月。斷樓和完顏翎商量著,要去小興安嶺散散心,把可蘭也帶上。但可蘭年紀大了,騎馬有些不便,還需雇一輛馬車。兩人便去找兀術要一輛,剛進堂屋,就看見兀術呆坐在案前,正對著一摞公文發呆。

  斷樓心中砰的一下,急忙上前道:“怎麽了四哥,又要南征了?”兀術搖搖頭,目光中滿是難以置信的神色。完顏翎瞟了一眼桌上的奏折封皮,驚訝道:“要議和了?”

  兀術點點頭,斷樓這才鬆了一口氣,拍拍心口道:“嚇死我了,議和是好事,四哥你幹嘛這副模樣,跟見了鬼似的。”兀術喃喃道:“見鬼了,當真是見鬼了。”

  斷樓笑道:“皇上打仗打累了,議和也沒什麽大驚小怪的,不過……他”想起嶽飛的話,擔憂道:“那宋廷能同意嗎?”

  完顏翎翻開奏折,大略看了看,愕然道:“怎麽,是宋廷派人來求和了?”斷樓驚道:“什麽?這是真的?”兀術道:“是啊,我還一直琢磨著怎麽布置防線,抵禦嶽飛來攻呢,怎麽宋廷竟然來求和了,可真是萬萬沒想到。”

  斷樓拿過折子,見上麵寫著:“宋國皇帝趙構恭問大金天子安,歸我兩邦久來修好,不期竟有兵戈之禍……今構誠意問候,願麵北稱臣,年年進貢,歲歲來朝。至若河南、陝西二地,愧受兩年有餘,心中惶恐,願奉送大金天子有之……”

  讀罷,斷樓目瞪口呆,吃力道:“這……這真是宋廷自己寫的求和書?我記得兩年前撻懶議和,還是咱們大金主持的,都沒有這麽盤剝他們哩!”完顏翎鄙夷道:“好歹一國皇帝,國書寫得這麽卑躬屈膝,當真是臉都不要了。”斷樓也覺厭惡,一甩手將折子丟在了一旁。

  兀術晃晃腦袋,努力使自己清醒過來,道:“誰說不是呢。那個宋使叫魏良臣,就那麽大著嗓門,還帶那一副子曰詩雲的腔調把這玩意念出來了。聽完了之後別說我,連皇上都愣住了,隻怕到現在還沒緩過神來呢!”

  斷樓想了想,勉強笑笑道:“不管怎麽說,咱們大金現在朝政平順,無論是女真人、契丹人還是漢人,都在中原雜居,民生安樂。隻要能議和,終歸是件好事。”兀術想了想道:“依我看,那河南、陝西地方也就還給他一些,防止宋廷中大臣狗急跳牆。至於代價,我要用這些土地,換他一條人命!”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