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瑤琴弦斷:愚癡
作者:雨闕      更新:2020-09-22 22:12      字數:4873
  金皇統元年,是南宋紹興十一年,二月。此時,生在江南水鄉的人們,已經漸漸淡忘了那場壯烈的朱仙鎮之戰。盡管,那也不過是半年多之前的事情。

  江西,廬山。冰雪初融,春寒料峭。千尺瀑布下,一片浩湯。朦朧霧裏,坐著一個青衫男子、一個灰袍老僧,相對無言。

  灰袍老僧道:“阿彌陀佛,老衲已將來意言明,施主可有答案了嗎?”

  老僧白須飄飄,神色湛然,雙目之中總含著悲憫之情,卻是少林寺方丈忘空。

  那青衫男子,胡須極長,雙眼被藥膏紗布裹住,卻是嶽飛。他靜靜地坐在一塊山石上,側耳細聽。身後,瀑布隆隆如雷,仿佛萬馬千軍,滾滾狼煙。恍然間,他好像又回到了那夢中的戰場,麵前是那滾滾黃河,在慟哭、在咆哮……

  半個月前,已成當朝宰相的秦檜,親自帶著皇上旨意、千斤重禮,不遠萬裏從臨安來到廬山。當時,秦檜恭順有禮,說的每一句話嶽飛都記在心裏:完顏宗弼再次揮師南下,兵分幾路,渡過長江,直指都城。韓世忠、劉琦、張俊等名將已全數出戰。高宗詔命,請嶽飛出山,帶軍馳援江州,拱衛淮西,並許諾了無數好處,高官厚祿。

  嶽飛拒絕了,他說自己眼疾惡化,已經無法再帶兵打仗。

  其實,他隻是累了、厭倦了。他總是在夢中驚醒,回想起半年前,他接到那從未有過的十二道連發金牌,不得不帶軍撤退。百姓聞訊,黑壓壓的一片,攔阻在他的馬前,哭訴著:“我等戴香盆、運糧草以迎官軍,金人悉知。相公去,我輩無噍類矣。”

  他心如刀絞,卻什麽都做不了,含淚取出詔書,哽咽道:“吾不得擅留。”哭聲震野。

  數日後,大軍撤至蔡州。他沒有想到,當地百姓又都跪在他的軍營前,哀求與部隊一起撤離,不然金軍報複,隻怕又要屠城泄憤。看著無助的鄉親們,看著哇哇啼哭的嬰兒,他最終決定抗旨留軍五日,以掩護當地百姓遷移襄漢。

  大軍班師鄂州,他孤身前往臨安朝見。在路上,他得到消息,那些他耗費了十年心血組織的北方忠義軍孤掌難鳴,被金軍鎮壓,剛剛收複的河南地區又重新淪陷。

  他一夜未眠,斑駁的白發爬上了他的眉鬢。李夫人看不得丈夫這般抑鬱,帶著他來到江邊遊玩。終於,他悲憤痛惋,仰天泣下:“十年之力,廢於一旦!所得諸郡,一旦都休!社稷江山,難以中興!乾坤世界,無由再複!”

  李夫人抱著丈夫,淚流滿麵。她貼著丈夫的胸膛,聽著那顆年輕的心髒的跳動,跳得是那樣健壯、那樣有力。可她清楚地聽到,那座在丈夫心中的精神殿堂,正在轟然倒塌。

  幾天後,他回到行朝,自請抗旨不尊之罪。這一次,君臣之間仿佛達成了某種默契,趙構沒有責備他,隻說他功過相抵,不賞不罰。他也不再像往常那樣慷慨陳詞,隻是再三懇請朝廷解除他的軍職,放他歸田而居,讓那些攢足了勁想要他的主和派大臣都愣住了,懷裏揣著奏章,不知該不該拿出來。

  然而,趙構卻隻是看著他,露出玩味曖昧的笑意。那笑裏是什麽,他再清楚不過,有驚訝,有得意,有欣喜。最終,卻仍是變成了那種常見的戒懼。之後,便丟下一句“未有息戈之期,朕仍需仰仗愛卿”便駁回了他的奏章,退朝而去。

  眾臣議論紛紛,留下他在原地發呆。回府後,他將軍印和帥符都封存起來。重新寫了一封奏章,說自己沉屙難起,想要回廬山家中養病。至於自己的軍印帥符,鬥膽請陛下代為保管。原本麾下諸將,各領舊部,分駐京城、蜀州、淮西等地,由陛下派遣。

  這次,趙構準了。他看著忙忙碌碌收拾行李的妻子,眼角刻著淡淡的皺紋,烏發也失去了溫華,早已不是當年嫁給他時,那個嬌俏秀毓的少女模樣。他拉過妻子的手,動情道:“孝娥,這麽多年跟著我,苦了你了。”

  妻子溫柔地笑笑,搖搖頭,撫著丈夫的臉頰,向往道:“這次回家,我們可以過上舒心的好日子了吧?”嶽飛心中一動,將妻子擁入懷中,喃喃道:“會的,會的……”

  幾滴冰水迸起,濺在了嶽飛的臉上,把他從熱血的沙場帶回了冰冷的荒野。他的心漸漸涼了下來,聽見忘空的問話,定定道:“你怎麽替秦檜當起說客來了?”

  忘空點點頭,又搖搖頭道:“佛觀其行,然更觀其心。老衲確是秦檜請來的,但老衲此行,不是為秦檜做說客,而是為天下人做說客。”

  “天下人?”嶽飛苦苦一笑,像是在笑忘空,又像是在笑自己,“在這世上,能為天下人著想的,除了和尚道士之外,便隻能有皇上一個。其他人,若為天下人著想,那天下人都會以為,你是在為自己謀取這江山。”

  忘空默然失語,過了許久,才雙手合十,哀婉道:“佛說三毒,貪嗔愚癡。紅塵之中,無人能免。帝王既是紅塵之尊,也是三毒最盛之人。因為貪,所以好大喜功,以殺伐屠戮,為千秋功業;因為嗔,所以喜怒無常,以己好惡予奪他人生死;又因為癡,所以不辨是非,成就一切冤屈、一切業障、一切地獄……”

  嶽飛靜靜地聽忘空說偈,悵然道:“大師,嶽飛雖然是武將,可朝堂之上的事情,並非不清楚。自古以來,凡是做皇帝的都愛忠臣,可卻沒有哪個皇帝相信,這世上有真正的忠臣。嶽飛不怕死,可隻能揮血沙場、馬革裹屍,卻不願死在皇上的猜忌下。”

  忘苦歎道:“帝王貪癡,便以為世人俱貪。那些其他武將,功業不如施主,向皇上索要高宅良田、千金賞賜,帝王欣喜莫名。施主隻求精忠報國,不慕榮華富貴、不愛美色妻妾,帝王反而忌憚猜疑,不想功高護民,隻怕功高震主。施主此番擔憂,也在情理之中。隻是大宋失一良將,不免又是一番苦戰。”

  嶽飛緩緩道:“大師也不必憂慮。嶽飛粗粗看過,韓世忠元帥忠勇兼備,金軍必不能跨過長江一線。劉琦元帥最擅守城,陝西必不致失。其身後更有吳玠、吳璘兄弟護衛蜀州。至於張俊……嶽飛雖然不齒他的為人,可他自有用兵之道,淮西當不會有事。”

  “戰事雖必勝,可淮西的百姓,卻又要遭受戰亂之苦了。”

  瀑布隆隆,如同悲鳴。嶽飛的心好像被狠狠地捅了一刀。他不知該說些什麽,伸手狠狠地扯下自己臉上的紗布,睜大了眼睛,想要看清麵前的山、麵前的水。可麵前的世界,隻有一片白霧茫茫,山、水、人,什麽都看不見。

  忘空從懷中取出一頂棉帽,戴在頭上,溫和道:“鵬舉,還認得老夫嗎?”嶽飛回頭,見忘空:“忘空大師,劉老將軍。一別十四年,鵬舉從不敢忘您的知遇之恩。”忘空點點頭,微笑道:“當年的敢戰士,今天成了金人聞風喪膽的元帥,老夫心中甚慰。”

  忘空,少林寺方丈,俗名劉韐,字仲偃,哲宗元祐九年進士,嶽飛的伯樂。

  劉韐的父親,乃時人稱為“東南儒宗”的劉民生,因不滿於當時官場的輕民態度,走上了講學的道路。劉韐自幼受教於父親,不但學識淵博,而且剛正不阿。中進士後,他本可以在朝中慢慢升遷,卻決心為民辦事,來到江西豐城,當了一名縣尉。

  在任期間,劉韐為了緩解當地的饑荒,多次開倉放糧。救濟了百姓,卻也得罪了上司,見多了官場的昏暗**,便在任期滿後棄官不做,外出遊學。可因了有識之士的挽留,加上百姓的愛戴,他最終還是回到了官場,任陝西平貨司,開始了從軍生涯。

  棄文從軍的劉韐,在對西夏和大遼的抵抗之中,屢建奇功,拱衛大宋朝廷安寧。然而,由於前朝宰相童貫的挑撥,他一直沒有得到重用,卻初心不改。宣和四年,朝廷迫於燕州百姓之請,召劉韐為河北河東宣撫行軍參議官,抵禦契丹人的侵擾,並聯金滅遼。

  為了對付這些神出鬼沒的契丹軍,劉韐決定也建立自己的一支奇兵。為此,在河北一帶挑選精良人才入伍,親自審查入伍人員,名曰敢戰士。在這支隊伍裏,有一個出身河南湯陰的青年,不但武功高強、忠義不阿,而且有膽有識、有勇有謀,更兼古道熱腸、人緣頗佳,受到全體兵勇的愛戴。

  劉韐看出此子絕非池中之物,將來必成大器,便提拔他作隊長,委以重用。後來,更把他推薦到了宗澤麾下,讓他得以大展宏圖。

  這個青年,便是嶽飛。一名普通的敢戰士,便是他二十年輝煌戎馬生涯的開始。

  然而,在靖康年間,金軍大舉南侵。劉韐因收服五台有功,調任京城四壁守衛使,卻因得罪宰相唐恪,被免去職務,主管宮祠。最終,京城陷落,劉韐為保皇室安全,被迫隻身來到金營和談。當時的金軍統帥是完顏宗翰,他知道劉韐是良將,便以高官厚祿誘惑。劉韐昂然拒絕,寫下遺書,沐浴更衣,懸梁殉國。

  劉韐自縊之後,粘罕敬重他,也是為了利用他,便將他的屍首解下,送回大金安葬,對外宣稱劉韐已降。可天無絕人之路,在護衛隊北歸的時候,卻被一路武林高手攔下,搶走了棺木。更奇的是,金人將劉韐解下來得早了,劉韐其實並未完全身死,數日後悠悠轉醒。經曆了這一番從生到死,從死到生之後,劉韐看破紅塵,入少林寺出家,法號忘空。

  看著拜在地上的嶽飛,忘空伸手將他扶起,緩緩道:“剛才那些話,是秦檜請來的少林寺老和尚說的。現在有些話,是劉韐想要說的。”嶽飛沉默,說道:“若將軍想讓嶽飛出山領兵,嶽飛自然從命。”

  忘空搖搖頭道:“劉韐就是劉韐,早已不是什麽將軍,也不能命令你什麽。老夫隻是想問你,當年老夫的父親告訴老夫,老夫又告訴你的那句話,你可還記得?”嶽飛道:“當然記得,那是改自亞聖的一句話: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至於己身,向死而生,若可換得一家一戶之平安喜樂,則不枉世間一遭。”

  說完,嶽飛久久地看著忘空。忘空摘下棉帽,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施主既已明白,老衲便無需多言。”嶽飛叩首道:“謹聽大師教誨。”說罷,站起身來,走下山去了。

  山的另一邊,一個青衣布裙的女子慢慢走上來,眼噙淚花,卻仍端莊秀麗,便是嶽飛的妻子李孝娥。忘空回過頭來,躬身拜道:“老衲今日此來,最對不起的卻是夫人你了,老衲在此賠罪。”李孝娥望著天邊出神,歎道:“鵬舉他啊,就是管不住自己那一顆心。有時候,我多麽盼望他能圓滑一些,懂一懂這朝堂的人心險惡。”

  忘空搖搖頭道:“夫人此言差矣,這些事情,嶽將軍其實都懂。”

  李孝娥有些不明白,忘空歎道:“鵬舉從遊名師。當年他的師兄林衝、盧俊義,都是為奸臣所妒,死於非命。自己如此大的功績,如果不收斂鋒芒,會處在什麽危險的境地,他不是不知道。該怎麽打點上上下下、和權臣搞好關係以自保,他也不是不知道。之所以到了今天,隻是他剛正不阿,不願意去做那些事情罷了。”

  半個月後,嶽飛一身戎裝,站在江州的城頭上。這一副他穿慣了的纓甲,此時卻顯得有些寬大。他手撫城牆,望著城下那連綿一片的營盤。今天白天,金軍幾次攻城都被打退,死傷慘重。可現在,這營盤中卻並無頹勢,反而散發著一種詭異的狂熱。

  張憲登上城牆,說道:“大哥,你都在城上呆了一天了,回去休息吧,這裏有兄弟們守著就行了。明天那兀術少不了還要攻城,還要指著大哥你呢。”

  嶽飛搖搖頭,似是自言自語道:“此次南下的,不是兀術。”張憲一愣道:“不是他?怎麽可能?那些金兵打的帥旗,不都是兀術的旗號嗎?”嶽飛看了看道:“我也說不清,但從這幾天的金軍用兵之法來看,悍勇有餘,穩重不足,不像是兀術的風格。”

  張憲素來信服嶽飛,便道:“大哥說是,那就是吧。”嶽飛輕輕一笑,正要下城,忽然想起了什麽,叮囑道:“張憲,這一仗打完之後,我就告老還鄉了。你們還年輕,但一定要管住自己,千萬不可冒進,讓別有用心的人抓住了把柄。”張憲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嶽飛回到帥帳,見嶽雲正趴在桌子上。嶽飛輕輕一笑,推推嶽雲。嶽雲一下子驚醒,站起來道:“元帥,我……”嶽飛擺擺手道:“現在沒有別人,不必這麽拘束。”

  嶽雲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嶽飛道:“怎麽在這裏睡著了?”嶽雲道:“哦,我是想,娘這回不是沒有來嘛。我就在這裏守一守,看爹你需要點什麽,我去幫你弄,沒想到一不小心睡著了。”

  看著兒子,嶽飛心中一陣暖意,伸出手來,像小時候那樣摸摸他的額頭,慈愛道:“好孩子,爹不用你伺候,回去睡吧,明天還要打仗呢。”嶽雲點點頭道:“那爹,你也早點休息。”說著,便向營帳門口走去。

  忽然,嶽雲大叫道:“金兀……”隻聽“砰”的一聲輕響,嶽雲仰麵摔倒。嶽飛回過頭,隻見營帳外麵伸進來一條胳膊,將嶽雲一掌打暈。帳簾被掀開,走進來兩個身穿羊毛氈衣的人,女的蒙著麵,身材玉立。男的虯髯虎須,高鼻深目,卻正是兀術。

  嶽飛看著他們,輕輕一笑,輕輕作揖道:“斷樓少俠,完顏姑娘,別來無恙。”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