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不如歸去:飲血
作者:雨闕      更新:2020-09-22 22:12      字數:4585
  完顏翎早就想到,柴排福必會問起高舞的蹤跡。可當他真正說出口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心中一陣失落,搖搖頭道:“這幾年我也四處留意,但沒有聽到王妃的消息。王妃她畢竟……畢竟曾是殘月堂的副堂主,如果不想讓我們找到的話,就誰也找不到她。”

  見柴排福一陣失落,完顏翎向外麵正在集結的各江湖義軍門派看了一眼,寬慰道:“小王爺暫且寬心。王妃她還是對你有感情的,不然也不會為你生下一個孩子。等到她什麽時候想見你了,自然就會回來了。”

  完顏翎說這話,也不過是為了讓柴排福寬心。其實,高舞當年背負家族的興亡,受血鷹幫的派遣嫁入梁王府,其中能有幾分心甘情願,實在是難以揣測。至於後來為柴排福生下一個兒子,又遠走高飛,到底是出於感激還是愧疚,又有誰能說得清楚?

  柴排福聽了,精神略略一振道:“是啊,舞兒她是擔心連累我們,才假死出走。現在血鷹幫已經覆滅,想必……”話沒說完,完顏翎輕咳了兩下。

  柴排福一怔,看到在旁邊一言不發的斷樓,連忙道:“斷樓兄弟,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斷樓苦苦一笑,搖搖頭道:“沒關係,當年若不是我爹執迷不悟,我娘也不會離開他這麽多年,直到最後才見上一麵。”完顏翎仔細端詳斷樓,見他說這些話時,神情已經比幾日前平靜了許多,心中大感欣慰。

  “爹!我姨娘來了嗎?在哪裏呀?”“小王爺,你可慢一點啊。”帳外傳來一小一老兩個聲音,一個四五歲的小孩子撥開帳簾,一臉興奮地跑了進來,後麵跟著一個老管家,連忙將小孩拉住,對柴排福作揖道:“王爺恕罪,老奴該死。世子聽說您的老朋友來了,非要進來,外麵的侍衛也不敢攔,您看這……”

  柴排福走上前,愛憐道:“鍾兒乖,一會兒爹就要去打仗了,你先跟著福叔離開。等爹打完仗,馬上就去找你,好不好?”小孩子不滿地搖搖頭,挺起胸脯道:“爹,你壞!鍾兒也能去打仗,就算不能打仗,也要一直跟著爹爹!”

  完顏翎看著這孩子,全身穿著白絨的小襖小褲,皮膚嬌嫩,好像一個圓圓的雪球,十分可愛。兩頰帶著點嬰兒肥,可卻是瓜子臉、柳葉眉,生著一副楚楚動人的女相,像極了他的母親高舞。完顏翎心中一動,招呼道:“小王爺,這就是鍾兒嗎?離拔營還有段時候,就讓他再待一會兒吧。”

  鍾兒滿心歡喜,走到完顏翎麵前,抬起頭來,問道:“你就是我的姨娘嗎?”聲音雖然稚嫩,問得卻十分認真。完顏翎俯下身,將鍾兒摟住道:“是啊,我是鍾兒娘親的表妹,是鍾兒的姨娘。”其實,對於自己的母親蘇布達,到底是不是高舞口中的那個“姑姑”,完顏翎到現在也不確定,便是雲華也不清楚。可是在鍾兒麵前,她卻脫口而出,承認了下來。

  鍾兒眼睛放出燦爛的光彩,小臉因激動而有些發紅,問道:“真的嗎?”完顏翎也認真地點點頭。鍾兒咧開嘴笑了,摟住完顏翎的脖子道:“我就知道,你跟我夢裏的娘長得好像!”想了想之後,又加上一句:“但我娘一定更加好看,對不對?”

  完顏翎噗嗤一笑,點點頭道:“沒錯,鍾兒的娘親可漂亮了。”心中卻想:“王妃臨走前給孩子取名叫柴莫鍾,難說不是對小王爺當年一見鍾情的答複。”

  鍾兒卻感受不到完顏翎的這般思緒,又轉頭看向斷樓,問道:“姨娘,這個是我的小姨夫嗎?”斷樓忍不住一笑,摸摸他的小腦袋瓜道:“小家夥,人不大,知道得還不少。”

  此時,營帳外傳來一陣尖銳急促的號角之聲,接著便是隆隆的金鼓擂起。立刻,周圍馬嘶聲、刀劍聲、戰車聲、呼喝聲團團而起,如包圍了整座大帳。鍾兒害怕地鑽進完顏翎的懷裏。斷樓麵色一凜站起身來,戴上麵紗,走出帳外。

  剛剛掀開帳簾,一股長風撲麵而來。一個聲音道:“元帥有令,拔營開戰!”

  “拔營開戰!”“拔營開戰!”“拔營開戰!”這第一聲似乎是從遠處的帥帳中傳來,似乎也不如何響亮。可一瞬之間,一聲變為十聲,十聲變為百聲,百聲化為萬聲,聲音越來越大,如同山洪般在斷樓耳邊湧動,蓋過了這凜冽蕭瑟的寒風,可卻井然有序,毫不慌亂。

  完顏翎走出帳外,和斷樓相對一望。兩人都是統領過上萬兵馬的人,可麵對此番場景,兩人眼中卻都流出敬畏之意。

  “勞駕,借過一下!”一個須發花白的老者走了過來,麵色極白,身後跟著一個微胖的中年婦女,麵色黝黑,似乎是他的夫人。完顏翎和這老者打過照麵,認得他是長嶺派的掌門胡伯俞,便側身避讓。她也戴上了麵紗,胡伯俞並沒有認出她來。

  胡伯俞走進去,對柴排福道:“梁王爺,要進軍了,世子還是讓我派弟子柴凝照看吧。她武功為我派弟子中最高,又正好要看護自己的孩子,當不會有事。”

  鍾兒本不願意離開父親,可一聽到是柴凝照看他,便即願意了。他由那名家奴抱著走出帳外,卻拉住了完顏翎的袖口,道:“姨娘,小姨夫,你們一定要平安回來啊。”

  這話若是成年人說出來,哪怕是親人好友,也不過是平平常常的叮囑,可是由孩子說出來,就具有特殊的力量了。完顏翎眼眶一紅,親了親鍾兒的臉頰道:“好,小姨答應你,一定回來,還會帶你去見你娘。”鍾兒喜道:“真的?”完顏翎點點頭。

  鍾兒滿懷希望,揮揮手向父親告別。完顏翎看著柴凝將鍾兒抱起,愛憐地摸一摸、親一親,對旁邊的柴排福道:“鍾兒倒是和柴凝姐姐親近。”柴排福搖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鍾兒就是喜歡她。可這女子古怪得很,我幾次要上門去答謝,都推脫不見。”

  斷樓和完顏翎聽了,心知肚明,都暗暗歎惋。

  就在眾人說話的這會兒功夫,大營中四處都是滾滾的腳步聲,刀槍劍戟、旌旗帥幡,如密林鐵陣,直指蒼天。數萬大軍,頃刻已集結完畢,隻聽一聲戰馬悲嘶,再無聲響。

  張憲、牛皋、嶽雲、王貴、董先等走到帳前,下拜道:“稟大帥,朱仙鎮中百姓已經撤走,大軍集結完畢,請元帥下令!”片刻後,帳簾緩緩掀開,走出來一個高瘦的男子。

  斷樓和完顏翎一怔,險些認不出來。眼前這個男子,麵色蠟黃、眼窩深陷,胡須留得很長、很密,顴骨高高凸起,鬢角也全是白發。旁邊一個同樣憔悴,卻仍端莊的女子,看著丈夫一步一晃地走出去,眼眶濕潤,卻終於忍住,沒有去攙扶。

  完顏翎喃喃道:“他……真的是嶽飛嗎?”斷樓茫然地搖搖頭。他印象中的嶽飛,高大玉立、鳳表龍姿,絕不是麵前這個模樣。畢竟,他才隻有三十七歲,正當壯年。

  然而,那雙眼睛中藏不住的豪邁和壯烈,仍讓這位飽經風霜的年輕老將,充滿了凜然的威嚴。嶽飛招招手,幾個赤膊的軍士推著一輛板車走上來。車上,是幾匹被殺了的老馬。那一雙雙的眼睛中,透露出絕望和悲涼。斷樓不忍心去看,將頭別了過去。

  嶽飛走上前,說道:“把馬肉給大家分了吧。”那幾個軍漢都流下淚來,用力地點點頭。很快,每個人的手中,都拿著一塊馬肉,可又有誰能下得去口?

  嶽飛接了一碗馬血,緩步登上高台。他似乎有些眩暈,腳下一晃,險些跌倒。嶽雲驚呼一聲,想要上去攙扶父親,卻被母親攔住了。

  嶽飛回頭,感激、讚許又憐愛地看了妻子一眼,穩住身子,掃視著眾軍。台下,中軍、前後軍、左右軍、背嵬軍、踏白軍、選鋒軍、勝捷軍、遊奕軍、破敵軍,這支由嶽飛一點點地建立起來的隊伍,沒有一個人說話,都抬頭看著這位他們摯愛的將領。羊裘、趙鈞羨、胡伯俞、莫尋梅率領各江湖義軍,被這種肅穆的氛圍所感染,也都一言不發。

  嶽飛提起一口氣,說道:“眾位將士,你們都是我嶽飛的生死兄弟。今天這場仗,可能是嶽飛帶你們打的最後一場仗了。一個多月了,大家都在問,為什麽我們沒有糧食,為什麽朝廷不來治我們受傷的兄弟。現在,我告訴大家,早在潁昌之後,皇上就發了金牌,命令我等撤兵回京。現在,韓元帥、劉琦元帥,都已經撤退。朱仙鎮外,隻有我們而已。”

  斷樓等人聽了,都是愕然失色。此時大戰在即,說出這種話,豈不是擾亂軍心?嶽飛身為星宿名將,豈能不知其中利害?然而,嶽飛就這樣淡淡地說著,數萬軍士就這樣靜靜地聽著,沒有一個人喧嘩,卻有一股無形的殺氣,在人群中騰然升起。

  這時大營外,傳來陣陣哭喊聲:“嶽爺爺,你們不能走啊!”“你要是走了,我們可就完了啊。”“對啊,你們不能走,不能走啊!”完顏翎循聲看去,這才發現,原來在這營寨之外,站著無數的百姓,扶老攜幼、背著沉重的包裹,扒著營寨的欄杆,哭著不肯離開。

  嶽飛看了外麵一眼,眼含熱淚,高聲道:“可是,我軍中熱血男兒,不光是為了朝廷在打仗,更是為了我們的父母高堂、為了大宋的黎民百姓,更為了黃河對岸,所有翹首以待的父老鄉親。嶽飛今天既然站在這裏,就絕不會離開。”

  “不複山河,誓死不退!”不知是誰喊了一句,眾軍立時呼應,喊聲悲壯,直幹雲天。在場的各門派看了,無不動容。

  嶽飛舉起酒碗,裏麵的馬血殷紅,慨然道:“今天,就用我們這些老朋友的肉,化作我們殺敵的力氣。用我們老朋友的血,當做我們的出征酒,幹了!”說著,將碗送到嘴邊,仰頭一飲而盡。眾軍紛紛啖肉飲血,將酒碗摔在地上。個個神情激昂,嘴角猶帶鮮血。

  “出發!”隨著嶽飛一聲令下,眾軍立刻各自為陣,在自己的將領的指揮下,交叉縱橫,出營而去。嶽家軍中除背嵬軍外,其他各軍的服色全無二致,許多還自行打了補丁,破破爛爛區分不出,可卻無一人掉隊。

  完顏翎歎道:“我終於知道,我們大金的軍隊,為什麽總是打敗仗了。”斷樓點點頭,看著外麵那爭相送別的百姓,心下惘然。

  嶽飛見過莫尋梅等人,給他們也分派了任務。羊裘帶領丐幫弟子,莫尋梅帶領鐵扇門弟子,趙鈞羨則帶領五嶽門派事先留駐在軍中的弟子。其他的如長嶺派、鄱陽幫、海沙幫等,則各自由自家掌門帶領。柴排福自帶嶺南親軍,服從調派。

  趙鈞羨見斷樓和完顏翎站在原地,驅馬上前,問道:“樓兄,完顏姑娘,你們不跟著一起走嗎?”斷樓道:“我和翎兒自有打算,鈞羨兄,你自己要當心。”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塊碩大的金印,交給趙鈞羨道:“當年太宗封我為大金第一勇士、忒母勃極烈,鑄了這塊金印。我雖然多年不在朝任職,可此次金軍精銳,大多還是我當年練出來的親兵。若是碰見難對付的,看在我的情麵上,還可用來保命。”

  趙鈞羨看著金印,忽然笑了起來,說道:“樓兄,你也把我看得太矮了。趙鈞羨堂堂七尺男兒,就算戰死沙場,又豈能用這勞什子苟且偷生?”斷樓默然,完顏翎道:“少掌門,就算你不怕死,可也曾為柳兒想過嗎?若是圖魯有一天對我說,他要去幹一件什麽大事,就這麽生死不顧地去了,我定要老大耳刮子打他呢!”

  聽完顏翎提到尹柳,趙鈞羨黯然失語,過了許久,聽到羊裘等人的催促,抱拳道:“兩位保重,戰後再見。”說罷策馬揮鞭,帶領五嶽弟子出營去了,終究是沒有接那塊金印。

  此時,在朱仙鎮的另一側,一座座羊皮牛筋的營寨間,有一群數量更多的軍隊正在集結。大帳裏,一個頭戴氈帽的男子,正看著一副畫像發呆。他身材高大、健壯魁梧,卻滿臉疲憊和風霜。畫像上的女子,瘦削柔弱,麵帶微笑,正脈脈地看著他。

  “煙兒,你在那邊,還好嗎……”兀術撫著畫像,雙目中滿是柔情。一陣涼風從窗外吹過,畫像微微抖動,好像在對著兀術點頭。

  一個梳著三搭頭的圓臉軍漢走了進來,下跪道:“元帥,眾軍集合完畢。探子來報,說嶽飛已經帶兵過來了,離朱仙鎮還有不到十裏。”兀術點了點頭,不舍地看了畫像一眼。回過頭,似水柔情霎時凍成冰冷的殺意:“傳我軍令,三軍開拔!”

  一聲炮響,狼煙四起。兩隻浩浩蕩蕩的隊伍,懷著各自不同的目的,向著朱仙鎮這個名不見經傳,但卻注定永垂史冊的地方趕來。刀出鞘,聽劍吼,戰馬悲嘶,霜風如血……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