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佳期如夢:晚風
作者:雨闕      更新:2020-09-09 23:10      字數:4545
  蕭乘川蹲下身,看著蕭燕,那破碎的臉上還充滿了詫異和疑惑。門外侍衛道:“少將軍,出什麽事了嗎?”蕭乘川道:“沒事,你們幾個,一起去酒窖裏搬十壇好酒,我明天進宮要用。”侍衛答應,腳步聲漸漸遠去了。

  “兄弟,你可別怪我。等我大婚的時候,給你好好祭拜一番。”蕭乘川說著,將蕭燕的雙目拂閉。起身在床腿一踢,“哢噠”一聲,床板立時翻開。蕭乘川將蕭燕的屍體丟進去,再將機關閉合,整理一下鋪蓋,脫衣睡覺了。

  那些侍衛,滿頭大汗地把酒搬來,卻見屋裏的燈已經熄了。幾個人大眼瞪小眼,也不敢推門進去,便將酒放在門口,就這樣守了一夜。

  過了幾天,蕭乘川受了天祚帝兵符,著手準備西征阿爾泰部平叛之事,在家中同蕭兀納和幾位兄長共同商議,推定一些具體事宜。蕭兀納歎道:“大遼向來北院治軍、南院治民,若是以前,為父總還能為你添一些兵馬。可現在,為父身居南院,無能為力了。”

  蕭兀納曾任北院宣徽使,後曾帶兵營救並輔佐皇孫耶律延禧,居功至偉。耶律延禧繼位後,便將蕭兀納升遷為南苑樞密使,封蘭陵王。位分雖然高了,卻失去了兵中實權,此舉究竟有心還是無意,卻是聖心難測了。

  蕭兀納長子蕭乘海,也在朝中擔任要職,聽到父親發牢騷,連忙道:“父親放心,四弟打仗一向不拘一格,他從波斯帶回來的,個個都是武功卓絕的死士。這群阿爾泰人不過烏合之眾,隻要擒賊擒王,速戰速決,倒也不用太多兵馬,對不對,四弟?。”

  蕭乘川明白大哥的心思,便道:“是啊,父親您就放心吧。”另有二子蕭乘嶽、三子蕭乘山,本事平庸,也隻連連附和。蕭兀納點點頭,隨口道:“哎對了乘川,最近怎麽沒見到蕭燕呢?你這次出征,不還得讓他當你的副將嗎?”

  蕭乘川道:“哦,孩兒忘了告訴父親了,前幾日蕭燕隨孩兒進宮。皇上聽說他曾在戰場上救過孩兒性命,便讓他演示了一番武藝,看著喜歡,留在宮裏當了個貼身護衛。”蕭兀納歎道:“聖上也真是的,想是當年耶律乙辛的亂子,讓他心有餘悸吧。算了,那你就再去選一個得力的,我就不操心了。”

  蕭乘川答應。蕭兀納便繼續和他討論行軍運糧之事。蕭家偌大的府邸,每天不知道有多少個仆從侍衛進進出出,很快就把這事給忘了。

  “蕭燕?哦,本宮知道,就是那個常跟蕭家少將軍進宮的侍衛嘛。怎麽,小雲你莫非看上他了?”在宮中,皇後蕭奪裏懶正在打趣雲華。蕭皇後性情溫平,對下人都還和善,“不過我看他那個年歲,應該已經成過婚了吧?”

  雲華有些不好意思,道:“皇後娘娘取笑卑職了,隻是之前偶爾見過兩次罷了。”蕭皇後笑道:“哎呀,你們漢人女子啊,就是太矯情,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嗯,那個蕭燕我見過幾次,雖說跟蕭少將軍肯定差得遠,但模樣還算過得去。你要是中意的話,等他們出征回來,我和陛下說說。陛下和少將軍自好,想來……”

  雲華的臉紅到了耳根子:“皇後娘娘越發會說笑了,卑職告退。”連禮都忘了行,便反身跑了出去,一顆懸著的心總算落了地,隻是稍微有些納悶:在她眼裏,“蕭燕”相貌堂堂,可以說是一等一的美男子,怎麽皇後娘娘卻說“還過得去”?但隨即想到皇上那滿臉胡虯、一身橫肉,若這是“天子之相”的話,那“蕭燕”果真隻能算是“還過得去”了。

  想到這裏,雲華不禁抿嘴輕笑,心中泛起了一陣柔情。

  號角聲響起,雲華不由得向城門外望去,她知道那是大軍出征的信號。一想到“蕭燕”也在裏麵,竟隱隱有些擔憂,但隨即罵自己道:“癡心的,想他做什麽!”可終究忍不住,剛才皇後娘娘好像說,他是成過婚的,便愈發悶悶不樂起來。

  不樂歸不樂,日子照樣得過。大約兩個多月後,城門口又傳來了炮聲,那是慶祝大軍勝利歸來的。可雲華等了許久,宮裏也沒個動靜,便去找值殿的人打問。那人答道:“本來是要接風洗塵的,可聽說蕭少將軍一路勞頓,身子有些不適,今日就不進宮了。”

  雲華悻悻地道過謝,轉出殿外,自己心中暗罵道:“傻瓜,真以為他是想娶你啊?契丹人性子直,男人都好麵子,你都拒絕過一次了,還拿劍頂著人家脖子,人家怎麽會……”

  “嘿!”雲華正胡思亂想,忽然肩膀被人輕輕拍了一下。雲華刷得拔劍出鞘,白光一閃,卻一下子顫住了。蕭乘川舉起雙手,笑道:“雲姑娘還真火辣脾氣,我再走近一步,這條從戰場上撿回來的命就沒有啦!”

  “你——”雲華一陣歡喜,隨即板下臉來,“你回來了啊。”蕭乘川道:“是啊,怎麽,姑娘你在掛念我嗎?”雲華收劍入鞘,罵道:“誰掛念你啊!”收劍入鞘。上下打量了蕭乘川一番,見他臉上多了些風塵和胡渣,卻更顯成熟堅毅,身上居然穿了宮中侍衛的甲胄,訝道:“你這是……”

  蕭乘川道:“這次跟少將軍出征,裏了點功勞,我就說在宮裏有一個相好,便被調進宮裏當侍衛了。”他最喜歡看雲華慍中含羞的模樣,因此總忍不住說些俏皮話想逗逗她。

  可這句話一說完,雲華忽然收斂了歡喜,冷笑道:“是啊,跟著蕭少將軍,當然容易立大功。聽說他這次平定阿爾泰部,不但殺了敵首,還屠盡了阿爾泰部三萬多人,裏麵你占多少?”

  蕭乘川道:“那個,屠城……屠城我沒去,我打完仗就回來了,是先頭部隊。”

  雲華臉色稍微緩和了些,點點頭道:“那還好。”隻是眉間仍有陰雲。蕭乘川見狀,忍不住為自己辯解兩句:“少帥也是奉命行事,若不屠城,怎麽能震懾住那幫反賊?又怎麽能顯示我大遼天朝上國的威嚴?”

  雲華哼了一聲,並不回答。蕭乘川心裏有些不是滋味,便道:“雲姑娘,這些事情你同我說說也就算了,還是不要出去說,我怕……”

  “怕什麽?怕你家主子知道?”雲華蛾眉輕挑。蕭乘川搖搖頭,凝重道:“不是,我是怕你說這話讓皇上聽見了,他為難你。”

  雲華心中一暖,仍板著臉道:“還是那句話,你要是和他一樣,我就一劍劈了你!”蕭乘川嘻嘻笑道:“那可不成!”雲華道:“有什麽不成的,你以為我不敢啊?”

  蕭乘川道:“你一劍劈了我,那就是謀殺親夫,以後要麽守一輩子寡,要麽出家去當尼姑,我才舍不得!”雲華一羞,罵道:“呸!不要臉,誰要給你守寡?”

  蕭乘川一本正經道:“怎麽不是,我的定情信物你都收下了,就不許反悔了!”雲華道:“我什麽時候收……”下意識地往頭上一摸,卻摸到一個硬物,摘下來一看,正是蕭乘川那日要給自己的白鳳玉簪,還帶著他掌心的溫暖。

  “這……”雲華一呆,隨即明白,這必是剛才蕭乘川拍自己肩膀的時候,順手插上的。蕭乘川道:“雲姑娘,我是認真的,你……”

  “你成婚了沒有?”雲華忽然發問。蕭乘川一呆,道:“我……當然沒有啦!”雲華心中沒來由的一股狠勁,說道:“你要是成了婚還來糾纏我,我就把你兩隻手砍了!”

  蕭乘川一臉茫然,雲華突然意識到自己說的話有些過激,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忽地轉過身,急急地跑開了。蕭乘川在身後如何叫她喊她,她也沒有聽見。

  就這樣,雲華一口氣跑回了住處,伸手摸摸臉,熱得發燙。她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低頭一看,那支玉簪還攥在手裏。以前在華山的時候,方羅生不知送了多少“定情信物”,不是西域的奇香,就是東海的珍珠,每一件都價值不菲,都讓她扔到山崖下麵去了。

  可這一次,她總是有些癡癡的。看著玉簪,心弦撥弄出一曲小調。

  第二天,在宮門口,雲華又碰見了蕭乘川。她心裏有點亂,本想假裝沒看見,就這樣走過去,可忽見蕭乘川半張臉腫得發亮,忍不住問道:“怎麽了?又讓哪個姑娘打了?”

  蕭乘川揉揉臉,苦苦一笑道:“沒啥,我昨天回相府取點東西,正好碰見相爺想讓我家少將軍娶北院大王耶律順的女兒。少將軍不依,說有喜歡的姑娘了,決不能另娶旁人,就被老爺臭罵了一頓,連帶我們也遭了殃。”

  雲華輕輕一笑,正色道:“活該。”究竟怎麽個活該法,卻也說不上來,繼續道:“不過你家少將軍……不,聽說升官了,該叫少帥了,還是個癡情的人啊?”蕭乘川道:“那當然,我跟著少將軍,也是個癡情的人,所以看準了姑娘你,就絕不會變啦!”

  雲華惱道:“你怎麽什麽都能扯回來,走了!”頭也不回地就離開了。這次卻不真的生氣,甚至還覺得這家夥說話頗為有趣。

  從此之後,雲華隔三差五就能碰見蕭乘川。契丹人不似漢人禮法那般繁瑣,前朝和後宮界線也不分明,兩人碰見也不奇怪。蕭乘川每次來,沒說兩句話,便開始沒正經,引來雲華的一頓嗬斥,他也隻是嬉皮笑臉地認錯。

  可是,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雲華對於這種流裏流氣、近乎無賴的行為,已經沒那麽厭煩了。有時候蕭乘川說出宮辦事,幾天見不著他腆著臉上門討罵,心裏還有點空落落的。

  這一天,是八月十五,皇後要去城外華嚴寺上香,讓雲華帶人護衛,蕭乘川不知怎麽也要隨行,雲華道:“你怎麽總是跟著我?”蕭乘川笑道:“那必是你心裏想著,願意讓我跟著你,老天就允準啦。”雲華笑罵道:“沒個正形!”

  “小雲,你在同誰說話?”蕭皇後坐在幔車中,看不清外麵的容貌。雲華連忙道:“啊,沒什麽。皇後娘娘,一幹物品都齊備了,咱們可以走了。”蕭乘川笑道:“小雲,我以後也這樣叫你,好不好?”雲華臉一紅,揚鞭道:“你隨便!”蕭乘川樂得差點蹦起來。

  到了華嚴寺,皇後先代皇帝進香,祈求大遼國泰民安、江山永固;再以皇後之尊進香,祝願前朝平順、後宮安寧;最後再進一炷私香,請菩薩發發慈悲,點化自己那兩個不成器的兄弟。蕭皇後賢淑儀德,兩個兄弟蕭奉先、蕭保先卻毫無本事,恃寵而驕、胡作非為,讓皇後傷透了腦筋。

  雲華和蕭乘川在外麵,安排好了各處護衛,萬般周全。聽見裏麵傳來誦經之聲,蕭乘川有些耐不住性子,便道:“皇後娘娘想必還得好一會兒才出來,這裏風物不錯,要不要一起走走?”雲華想了想,輕輕點頭。

  此刻,暮雲合璧、晚風如醉,整片天空好像在美酒中浸過,那天邊的夕陽,仿佛微醺的少女的臉龐,染得雲華的雙頰也有些紅暈。兩人信馬由韁、並肩而行,誰也不說話,靜得仿佛能聽見各自的心跳聲。

  兩人登上一個小山包,極目遠眺。遠處好像傳來牧民的歌聲,白點一個個的,連成一片,似是牛羊和駿馬奔跑著回到欄中。雲華以前在華山,後來又久居宮中,見到這般恬靜美好的景象,不禁喃喃道:“好美啊……要是能再高一點就好了。”

  蕭乘川笑道:“你是說,讓我把華山給你搬到這裏來?行啊,明天我就去拿鑿子,跟皇上告上他一百年的病假。皇上要問我是什麽病,我就說,是相思病。”

  雲華輕輕一笑,目光仍看著遠處的青山,慵懶地俯在馬背上道:“倒也沒必要那麽高,就有個小樓就好,看得遠些、清楚些。旁邊再有個小湖,種幾株柳樹、幾株梅樹。春天,看著那新出欄的小羊,一片一片的,聚在一起,就像是雲彩;夏天,滿草原的野花都開了,紅的、黃的、白的,跟大姑娘的花衣裳似的;秋天最好了,晚上靠著欄杆,看著月亮,映在湖裏、酒裏、眼睛裏,再下一點小雨,好像拉出幾千條銀絲,讓人不想下去;還有冬天,冬天也好,漫山遍野都是白白的,臉上凍得發紅,煮一壺酒,喝一口,全身都暖暖活活的,說話的時候,嘴裏都往外冒白氣……”

  塞北的風,凜冽地吹著,吹到雲華這裏,似乎不忍心打斷了她的話,竟一下子輕柔起來,像是江南水鄉的竊竊私語。蕭乘川拉過雲華的手,鄭重道:“小雲,你放心,我一定給你蓋這樣一棟樓。”雲華輕輕一笑,甩開他的手道:“就你那點餉銀,下輩子吧。”

  “雲都統、蕭統領,皇後娘娘要起駕了!”雲華一晃神,連忙拍馬回去。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