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佳期如夢:燕柳
作者:雨闕      更新:2020-09-09 23:10      字數:4588
  這句話突如其來,雲柳一怔,雙頰蕩起一片飛紅,罵道:“不要臉!”扭頭要走。蕭乘川笑嘻嘻地攔在她麵前,道:“姑娘這話沒道理,我喜歡你,想娶你,這是光明正大的,哪裏不要臉了?照你這麽說,那天下所有成了親、有了娃娃的男女,都是最不要臉的了?”

  雲柳耳根發燙,低頭道:“讓開!”伸手便要推開他。蕭乘川卻就勢托掌,捏住了她的手腕,笑道:“這回可是姑娘自己把手伸過來的,不能算我耍無賴!”雲柳又羞又惱,平生哪見過這般光景,罵道:“再不讓開,我要動手啦!”說著,右手將清玉劍刷地一提。她也不想傷這人的性命,便隻倒轉劍柄,想著把他打暈便算了。

  可是,現在的蕭乘川,雖隻二十來歲,卻已經是師從名家無數的少年英豪,論武功絕不遜色於任何一派的掌門,怎麽會被這等小打小鬧的招數拿住?他眼疾手快,另一隻手也輕輕探出,兩指拈起,夾住了那片薄薄的劍刃,笑道:“姑娘憐惜我,才倒過來用這劍柄,蕭燕我感激不盡啊。”

  蕭乘川這一下空手拿刃,雲柳認得,乃是子虛派有名的一招“琴挑文君”,其中含意不言而喻。又聽他點破了自己的心思,雲柳正手足無措,卻忽然被蕭乘川一把拉近,問道:“姑娘認識雲華嗎?”雲柳雙手一顫,清玉劍掉在了地上。

  蕭乘川心中一動,鬆開雲柳的手,將清玉劍撿起來,雙手奉還,雲柳接過,低頭不語。蕭乘川繼續問道:“怎麽了,是認識嗎?還是說……姑娘就是雲華?”

  雲柳當然就是雲華。可是,她隱姓埋名,為的就是避開朱蕩山一夥的追殺,怎能輕易向這人透露?但一想到父親之死,便道:“認識啊,她是……她是我家小姐。”蕭乘川詫異道:“怎麽,原來你就是那個侍女?”

  雲華盯著蕭乘川道:“那個侍女?是哪個侍女?”蕭乘川一愕,道:“啊,你不是說雲華是你家小姐嗎?那你當然就是侍女了。”

  這句話答非所問,雲華倒也不追究,冷笑道:“蕭燕大哥認識我家小姐?是誰讓你來問的?”蕭乘川道:“我怎麽會認識呢,隻不過聽我家少將軍偶爾提起過。”

  雲華撇撇嘴道:“又是你家少將軍。”登時拉下臉來,轉身離開。蕭乘川想要跟上,卻見雲華擺擺手道:“不許跟過來!”蕭乘川隻好站在原地,悻悻地看著她轉出巷道。

  當天晚上,蕭乘川在父親的房間裏,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地講述了一番。蕭兀納滿意地點點頭道:“嗯,好,隻要和華山派沒關係,那為父就放心了。”

  朱蕩山坐在一旁,開口道:“少將軍,不是在下多嘴。那小妮子鬼心眼甚多,就是和了緣老尼一起來的時候,也把頭麵裹得嚴嚴實實,看不清楚長相。俗話說寧可錯殺一千,不可錯放一個,我看……”

  話沒說完,蕭乘川的眉毛便擰成了一團,不客氣地打斷他道:“朱先生,你昨天不是說要去追捕走脫的華山餘孽嗎?怎麽現在,倒有閑心管起徒兒的私事來了?”

  “砰”的一聲,朱蕩山拍案而起,卻忽覺肩膀一酸,抬起眼來,駭然失色。隻見蕭乘川如鬼魅一般,不知何時已經晃到了麵前,單手緊緊扣住了自己的鎖骨,冷冷道:“朱先生,在我父親麵前,怎可如此失禮?”

  朱蕩山顫道:“僵屍門的,移形換影?”蕭乘川笑道:“不,這是波斯武功,說了你也不知道。徒兒誌在天下,豈能隻有一個師父?”說著,將五指鬆開,卻倏然變爪為掌,將朱蕩山推到了一邊:“這是答應先生的五千兩黃金,還有另外五千兩白銀,算是日後的訂金。先生今日便可回去華山,日後父親有召,再請先生來上京吧。”

  朱蕩山冷汗涔涔,連聲諾諾,招呼手下將金銀箱子扛上,倒退著走了出去。蕭兀納端盞飲茶,淡淡道:“乘川,去送一下。”蕭乘川道:“是。”便走上前,扶著朱蕩山的後背,一直送到了城門之外。朱蕩山如芒在背,一句話也不敢說。

  目送朱蕩山離開後,蕭乘川倒不想很快回府,見今晚月明星稀、風疏雲淡,便信馬由韁,繞著城牆走了起來。忽然,座下馬兒一聲嘶鳴,齊頭摔倒下去。蕭乘川猝不及防,連忙單掌撐地,穩穩彈起,正要起身,卻覺頸中一涼,一個清冷的聲音道:“別動!”

  蕭乘川力近千鈞的一掌都要打出去了,聽到這個聲音,卻倏然收力,幾乎嘔血,故作平靜道:“雲姑娘,你怎麽來了?”正要托手將劍拿開,但那黝黑的劍刃融在夜色中看不清,卻明顯和自己的皮肉貼得更近了。雲華道:“說了別亂動,不然我稍微一使勁,你的腦袋就掉下來了。到時候讓野狗叼走,我可不管收屍!”

  蕭乘川笑笑,將手背到身後道:“好,我不亂動,這樣可以了吧?”雲華見他如此配合,倒有些意外。蕭乘川道:“姑娘想問什麽?在下知無不言。”

  “你是不是蕭乘川?”他話音剛落,便聽雲華突然這麽問。幸好他背對著月光,雲華才看不清他臉上那轉瞬即逝的驚惶之色。

  蕭乘川勉強鎮定,無辜道:“姑娘為什麽會這麽說?”雲華道:“少蒙我!白天你突然問我……問我家小姐的事情,我就起了疑心。剛才我輕言看見你陪朱蕩山一起出來了。朱蕩山何等厲害的人物,你一個區區家將,怎麽會和他如此親密?”

  雲華剛說完,蕭乘川突然仰天大笑,笑得停都停不住。雲華怒道:“你笑什麽?”蕭乘川道:“何等厲害的人物?姑娘是說朱蕩山嗎?就他那點三腳貓的本事,別說少將軍,我都能不把他放在眼裏!我聽少將軍說,他拿下了華山之後,害怕中原武林和他作對,便來請求丞相大人和少將軍的庇護。老爺不願搭理他,給了兩箱金銀,就給打發走了。”

  雲華麵露疑惑:“真的?”蕭乘川道:“當然是真的。”雲華道:“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蕭乘川搶道:“姑娘以為什麽?”話語中顯得有些慌亂。他久浸朝堂,見風使舵編瞎話原本是家常便飯,可不知怎的,麵對雲華,他總感覺有些局促,好像隨時會被識破一般。

  好在雲華也沒有發覺什麽,隻是道:“我還以為,是你家老爺和少將軍,攛掇朱蕩山滅了華山派呢!”蕭乘川連連搖頭道:“不會,不會的。不過,姑娘如此費盡心機,看來姑娘和雲大小姐的關係很好啊。”

  雲華猶豫了一下,哼道:“我家小姐,性格乖張任性,平時對我非打即罵,關係有什麽好的。”蕭乘川疑惑道:“真的?”雲華衝口道:“當然是真的,你看……”情急之下捋起袖子,月光下,一條雪藕似的白臂,上麵幾道疤痕隱隱若現,煞為動人。

  蕭乘川看呆了。雲華這才意識到自己此舉不妥,連忙將袖子放下,惱道:“你還看!”蕭乘川傻傻心道:“聽說漢人女子和契丹女子不同,十分的忸怩守節。陌生男子便是連見一麵都不成,她卻願意給我看她的胳膊,是不是……”想到這裏,不由得心神激蕩。

  不過,對於雲華來說,也暗自慶幸自己急中生智。其實那幾條傷疤和朱蕩山、和“雲大小姐”都沒啥關係。她在後宮中當差,難免會遇見脾氣不好的妃子,時常地找宮女、太監和侍衛撒氣。契丹女子性格潑辣,下手也沒個輕重,有時打傷了,雲華也隻能忍著。她方才情急之下,便把這幾道傷疤栽贓到自己頭上了。現在想想,委實哭笑不得。

  一陣涼風吹過,給蕭乘川發燙的臉皮降了降溫。蕭乘川回過神來,見雲華白壁般的雙頰上酡紅蕩漾,尷尬地輕咳兩聲道:“那,雲大小姐現在……”

  “她已經走了。”

  “走了,去哪?”

  雲華半是心虛,半是不耐煩,略微提高了聲音道:“你怎麽這麽多話啊?她貪生怕死,不想讓別人認出她來。你看,這是華山嫡傳的墨玉雙劍,她都丟給我了。帶上一堆金銀財寶,或許去了蒙古,或許去了山海關外,隨便嫁了個女真人或蒙古人,誰知道呢!”

  蕭乘川憤憤道:“真不是個東西!”轉道:“既然如此,姑娘何必還為她這麽賣命?”雲華道:“我……我不是為她賣命,是老掌門。”蕭乘川讚道:“好,雲姑娘果然有情有義。不過姑娘,你手舉了這麽半天,應該是酸了吧?要不要歇歇?”

  雲華這才反應過來,那墨玄劍還架在蕭乘川的脖子上,連忙放了下來,略帶歉疚道:“對不住啦。是我疑心太重,光顧著說話了。”

  雲華一邊說著,一邊將墨玄劍插入鞘中。蕭乘川看著那雙手,好像月光下兩隻白色的蝴蝶,忍不住想要去碰一碰、摸一摸,卻被雲華一抽手打開,皺眉道:“你幹什麽?”

  “啊,沒……沒什麽!”蕭乘川連忙縮手,心裏把自己罵了個千百遍,“我是看姑娘手臂上受的傷,我心裏難受啊。這個雲大小姐,如此乖張任性。要是有一天讓我撞見她,我非得把她抓來,讓她給你磕頭謝罪,然後再讓你親自打她一百個耳光……”他越說越激動,一開始還不過是為自己的行為找補,後來卻漸漸慷慨,顯然語出真誠。

  聽著蕭乘川這樣罵著自己,雲華不怒反笑,格格如鈴,停不下來。蕭乘川道:“姑娘笑什麽?”雲華搖搖頭道:“沒什麽,隻是……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竟然和你說了這許多。”自己又在後麵加了一句“雖然大部分都是假的”,但確實感到一種久違的溫暖。

  大鍾聲敲了三下,驚起一片寒鴉。雲華抬頭道:“三更了,你也該回去了。不然,你家少將軍該著急了。”頓了一頓道:“你確實是蕭府的家將,對不對?”

  蕭乘川連連點頭:“當然,這還能有假?”

  雲華輕笑道:“是不是真的,我一查就知道。”足尖一點,輕輕躍上山坡,想了想道:“對了,大小姐雖然對我不好,可到底是老掌門唯一的女兒。萬一有一天你知道了她的消息,不要去抓她,更不要打她耳光,好不好?”

  蕭乘川道:“好,我答應你。”言語中十分鄭重其事。雲華不過隨口一說,沒想到他這麽認真,噗嗤一笑道:“殺人如麻的少將軍的家將,怎麽傻裏傻氣的。不過你這個樣子,我還挺不討厭的。”說完,一陣輕雲飄過,天空暗淡。月光再明時,雲華已經不見了蹤影。

  “她說她不討厭我,她說她不討厭我!”蕭乘川飄飄欲仙,幾乎神魂顛倒。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蕭兀納之子,自己又青出於藍,不知多少女子稱讚他是“草原上的雄鷹”、“騰格裏的驕子”,什麽讚美的話都聽過,卻都不如今晚這一句“不討厭”來得動人。

  蕭乘川哼著小曲,慢慢回了蕭府。見之前曾和自己一起進宮碰見雲華的那名侍衛正在等候。看見蕭乘川,侍衛歡喜道:“少將軍,您可回來了,老爺都等著急了。”

  蕭乘川看了看他,轉頭對另一位侍衛道:“你去通報我爹一聲,就說我在外麵轉了兩圈,有些乏了,先回房休息了。”繼而對這個侍衛道:“你隨我來,有些事和你商量。”

  侍衛奇道:“少將軍,您不是要休息嗎?”蕭乘川眼睛一瞪:“廢話那麽多,讓你來就來!”侍衛嚇道:“是,小的遵命,小的遵命。”

  蕭乘川帶著侍衛回了屋,順手掩上門,招招手道:“最近你辛苦了,桌上有酒,自己倒來喝!”契丹人無有不好酒的,侍衛聞之大喜,叩拜道:“多謝少將軍!”

  見侍衛喝酒,蕭乘川慢慢坐在床邊道:“蕭燕,你跟著我,有七八年了吧。”

  蕭燕便是這侍衛的名字。聽到主人問話,連忙道:“回少將軍的話,到明天,就是整整八年了。”蕭乘川笑道:“哦,是嗎,你倒記得清楚。”蕭燕憨笑道:“那是,自從我跟了少將軍您,尤其是跟您去打仗的時候,人腦殼子隨便砍、財寶女人隨便搶,那叫一個痛快!”

  蕭乘川點點頭:“嗯,這話說得不錯。你這個名字取得也好,蕭燕。春柳依依,春燕銜泥,般配,般配!”蕭燕愣愣道:“少將軍,這話什麽意思啊?”蕭乘川笑道:“說你是個粗人,你有時候還不樂意。過來,我說給你聽。”

  蕭燕道:“是!”仍是跪著挪了過去,重重地叩了一個頭,是契丹人尊敬師長的禮數。蕭乘川道:“抬起頭來。”蕭燕道:“是!”正抬起頭,忽覺頂門一陣重壓,眼睛餘光中,隻見一隻手掌向自己天靈蓋拍來,輕如綿,堅如鐵。蕭燕驚呼道:“少……”

  “啪”的一響,蕭燕頭骨粉碎,癱倒在一旁,一聲也沒哼出,便即斃命。

  (待續)